新黄河记者：钱欢青  

受不贵书店邀请，11月28日下午，作家魏思孝长篇小说《土广寸木》读者分享会在大明湖畔“牛啤糖”餐厅举行，餐厅与书店一步之遥，一楼东侧一个活动空间，坐满了慕名前来的年轻人。

一个多月之前的10月21日，《土广寸木》获得2024第七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唯一首奖。陈冲、骆以军、双雪涛、许子东、张定浩五位评委嘉宾出席当日的颁奖典礼，共同见证了首奖作品的诞生。评委会给出的颁奖词是——“《土广寸木》以村庄而非一个人物一个事件为主题，采用细密写实主义手法继承《生死场》的传统。在空间上深化发展了中国乡土文学主流，在时间上则不仅写前几十年《活着》《平凡的世界》时代的农民叙事，而是‘与时俱进’描写农村的新气象：拖拉机收玉米、庄稼人上社媒、乡镇竞选、农民疗养院。在农村的变化中反省其中的不变，即费孝通《乡土中国》中的血缘、家族为半径的人际关系网。”

人的处境，生活的瞬间

如颁奖词所言，《土广寸木》并非以“一个人物一个事件为主题”，而是以村庄、以群像编织现实，小说中的上、下两部分各有内在结构又互相唿应。这种独特的结构形式，显然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以主要人物、故事情节构筑主题的结构形式。对此魏思孝表示，这涉及自己对小说的认识，“在我看来，对小说而言，主要人物、故事情节并不重要，我更在意的是小说中人物的处境。这其实跟小说的长短也没有什么关系。有的小说写得非常长，动辄一两百万字，但单薄如短篇，有的小说写得很短，读来却如同长篇。比如丹尼斯·约翰逊的《火车梦》，只有4万多字，读起来却恍若史诗。”

“为什么会写一部小说？肯定是因为生活中的某个瞬间（某段对话或者某种情景）深深触动了你，才会让你花费那么多的心力去构想，去铺陈，从而表现这个触动你的瞬间。”魏思孝说，比如《土广寸木》中，那个触动自己的瞬间，是“奶奶的死”，“奶奶死后，村民们聚在一起，讨论最多的是去年春天，儿子和孙子一连几天都没来送饭，她趴在道上，饿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幸好，有村民路过，带过来吃的喝的，把她喂活了。奶奶活过来后，吐出句，娘啊，没在旧社会饿死，这要饿死俺。”

在魏思孝眼里，生活中有很多瞬间，都有很强的文学性，“比如疫情期间某次我去取快递，前面一对父子拆开快递看到买的一只小小寄居蟹是死的，父亲就说这是死的，要退货，要让买家重新发一只。父子之间的对话，这种场景，或许很常见，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一只需要退货的死寄居蟹，但是如果我们从诸如生命、生死等不同的角度来看这个情景，其实这只寄居蟹又隐藏着多么巨大的隐喻。”

这样的瞬间，这样的场景，不是没有，而是很容易被我们熟视无睹。魏思孝记得疫情结束后第一次去赶集时感受到的那种热闹，“满大街的人，老头老太们讨价还价，热闹非凡，他们穿得也许并不体面，但那种热闹中升腾起的生命力，令人动容。虽然生活并不一定热爱他们，但他们依然热爱生活。”

也是那次赶集，魏思孝跟着母亲去买粉条，就听见前面有人问摊主：“这是粉条吗？”摊主回了句：“要不你另外给它起个名字？”听到这儿魏思孝心里直乐：这不就是山东农村惯常的说话方式吗？不好好说话，怼来怼去，鲜活生动。

还有那个曾经被写入小说的“长江”，原型是魏思孝一个亲戚，“长江是个90后，十年前有一天，他突然找到我跟我大谈人生规划，说他要开工厂、办酒店等等，豪情满怀说了一大堆。十年后我在回村时又与长江相遇，他的眼神有点躲闪，我想我们一定同时回想起了十年前的那次谈话。我们简单聊了几句。长江发胖了，戴着眼镜，在镇上的工厂打工，还没对象。后来遇到堂嫂说起长江为什么还没找对象，堂嫂说曾经有一个外地女工说要住到长江家里来，你猜长江怎么跟人家说的：你来我家住，我上哪儿住去呢？”

被文学拯救，在热爱中坚守

《土广寸木》中写农村的笔力，和魏思孝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经历当然有关。他坦言，小时候没有读书的环境，“家里除了日历，还有一本十二生肖算命书。学习也不太好，小学时全班倒数。后来我朋友给我看手相，左手看‘先天’右手看‘后天’，看了左手他跟我说，你先天应该是智障，看了右手跟我说，通过后天的努力，你终于变成了一个智力正常的人”。

“我第一次看课外书已经是高中了，大学学的是历史，不感兴趣，没事干就借书看，读到韩寒郭敬明，觉得自己也可以写写。”真正让他心动的是2005年在一个书摊前看到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读了以后非常兴奋，觉得很有意思”。那时候他还借了一本《灿烂：第三代人的写作和生活》，知道了不同于杨炼、北岛的宏大，还有韩东、于坚、杨黎这样强调个人感受的第三代诗人，“这本书让我认识到写作可以放开手脚，勇敢表达自己的感受，因为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一个独特样本。”

在《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里，魏思孝写过从“不怎么起眼”的学校毕业的大学生，刚刚踏入社会时那种茫然无措的生存状态。这种茫然无措，很多来自切身感受。2007年大学毕业后，他去了一家图书公司干校对，“每个月四五百块钱的工资，干了两个月，觉得为了这点钱这样去耗费时间，实在不值得，就辞职了”。辞职后混了一段日子，到2009年觉得到了一个分水岭，“是真的去找个工作还是写作”？最终，魏思孝花100块钱租了一个从客厅隔出来的小房间，每天吃着馒头，埋头写作，用一个月时间写了一部长篇小说。

但没钱还是不行，生活所迫，只好再找工作，于是他又去一家教育机构面试，“看到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想要录用我的意思，我立马就心慌了，于是我说了很多自己的问题，总之能力不行，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幸运的是，没过多久，他的一个短篇小说得了空中网的文学奖，奖金一万二，评语还是莫言写的，这给了他极大的鼓励，“用这笔奖金还了债，买了一个笔记本”，又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写完后钱又花光了，“幸亏磨铁这时给我出了一本书，又得了笔稿费”。

获了奖，出了书，原本以为写作之路会很顺利，但其实并非如此。先是写了一些发不出来，后来零星能从文学期刊上发出来一些，稿费也不足以养家。一直到2016年出版《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逐渐被媒体关注到后，情况才有所改观。2022年魏思孝的长篇小说《王能好》入选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2024年《土广寸木》又获得第七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

魏思孝坦言，写作并不要太多天分，关键是热爱，并且能坚持，“很多当年和我一起开始写作的人，其实天资都比我高，只不过他们都没坚持下来。坚持并不容易，如果没有《王能好》出版后受到的外界肯定和鼓励，我的写作之路也会很受挫。到现在为止我能以写作为生，可以说，是文学拯救了我。”

阅读的滋养，写作的尊严

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来自阅读的滋养显然十分重要，因此，说起自己喜欢的作家和作品，魏思孝如数家珍：埃尔克·海登莱希的《背对世界》中，那种微小情感和宏大事件的连接，舒缓松弛的表达，安妮·普鲁的《断背山》，那种恋人分别时仿佛肠子被一节一节拉扯出来的悲伤……最近看得最多的是《手风琴罪案》，“那真是一部伟大的小说”。

还有韩东。魏思孝非常喜欢韩东，“就在昨天，我还在南京‘世界文学会客厅’做活动，对谈的嘉宾就是韩东。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20多岁时，我绝不会想到有一天我的作品会获得偶像的认可，有一天我会和我的偶像坐在一起。”

如今魏思孝的创作备受瞩目，但他依然十分谦虚，“写作让我收获了不该有的尊重，我心里一直很忐忑”。因为是在大明湖畔参加活动，魏思孝想起了300多年前同样来过这里的蒲松龄，“蒲松龄多次来大明湖畔的贡院参加考试，次次名落孙山，虽然我们都知道蒲松龄写出了伟大的小说，但在他生前，小说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尊严和利益，比起来，我很幸运”。

编辑：曹梦佳  摄影：日越  校对：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