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泉城古树 | 我在济南刚刚好
作者：戴发利
泉水润古树，泉城济南多古树。在遍布泉城济南的每一株古树面前，我总是仰望许久，虔诚拜谒。
在民间，说一株古树有多粗，没人会说有“几米”，而是说有“几抱”——算一下有几个人拉手才能抱过来。“抱”，体现了人对树的亲近与依赖。
古树粗粝的身躯并不柔软，却温热。我分明听到她有心跳和脉动，听到水分像血液一样川流不息地循环，听到枝杈在“吱吱呀呀”生长伸展的震颤。
古树，必是百年、千年。世间还有像她这样古老而鲜活的生命吗？
古树，平静呼吸吐纳、新陈代谢，一派生命安然。而她甚至经历过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的风云，感受过隋唐五代十国宋元明清的变迁，见证过刚刚完成的世纪交替，并准备继续于时光流淌中守望未来，看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人间悲欢。
济南坚持“把古树名木保护好”，深挖古树多重价值，实施古树文化“七个一”工程——编撰出版《古树济南》、制作古树济南图集、绘制济南古树地图、组织开展古树采风、古树研学等系列活动、召开古树文化研讨会、开发古树主题文创产品，以擦亮“古树济南”文化名片，用“会说话的古树”讲好济南故事。
济南通过古树名木资源普查工作，全面摸清了古树名木资源家底，认定的4532株古树名木，分属32科50属69种，其中一级保护古树名木80株、二级保护古树435株、三级保护古树4017株。对古树名木实行“一树一牌”挂牌保护，推动依法依规保护。搭建济南市古树名木智慧云平台，建立古树名木电子档案馆，安装古树名木生长监测仪，实现古树名木动态监测。
济南目前认定的古树名木主要包括侧柏、槐、白皮松、皂荚、银杏、青檀、圆柏、旱柳、流苏树、油松等。其中，古侧柏有2328株，单种数量位居全市古树名木第一。
在众多的古树名木中，济南市评选出了四门塔九顶松、五峰山公孙树、千佛山唐槐、高路桥楷树、檀抱泉青檀、幸福柳、唐板栗王、九龙奇松、宋海棠、甘泉村流苏“十大树王”。
看着济南的古树名木清单，我如同看到了家族中的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者。于是，我或专程或顺路去一一拜访。
四门塔九顶松位于四门塔风景区的四门塔北侧，是一株树龄1500多年的古树，也是济南市迄今为止发现的树龄最大的古树。这株古树树高15米，需三四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平均冠幅17米。其枝干挺拔苍劲，茂密葱茏。这株古树虽称“九顶松”，却是一株侧柏，因在粗壮的树干上分生出九股粗壮的巨枝，九顶苍秀，姿态如松，故而得名。
五峰山公孙树是长清区五峰山景区洞真观古建筑群内的一株银杏，树高21米，需三四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平均冠幅25米，树龄有1300余年。民国《长清县志·五峰山志略》载其“雄花有精子，在植物中为特异”。
千佛山唐槐位于千佛山风景名胜区唐槐亭旁，树高7.6米，需三四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平均冠幅13米，树龄有500余年。该树树干劈裂为两大主枝，一枝朝东南，一枝朝西北，两枝粗细略等，残干顶部侧枝茂盛。1960年，古槐树下生出幼树一株，从枯干中穿身而生。老干新株，如慈母怀抱着婴儿，故此树又称“母抱子槐”。相传，唐代大将秦琼孝敬母亲，每年都要到千佛山为母亲上香祈福，并把马拴在这株唐槐树上，后人就这株槐树称作“秦琼拴马槐”。
高路桥楷树位于平阴县孔村镇高路桥村，树高13.2米，平均冠幅10米，树龄有480余年。这株树最初高达19米，枝叶繁茂，方圆可覆盖600余平方米。
檀抱泉青檀位于长清区万德街道灵岩村公路旁檀抱泉泉池洞穴上，树高23米，平均冠幅17米，树龄有180余年。青檀虬根盘错，有6个分枝，生长旺盛，树形优美、奇特，冠形覆盖面积广。泉水经树下流出，泉因檀名，檀因泉润，生机勃然。
幸福柳是历城区王舍人街道幸福柳广场上的一株旱柳，树高13.8米，胸围3.43米，平均冠幅17米，身干粗壮，枝叶繁茂。这株旱柳的树龄虽仅有70年，却被列入山东省一级保护古树名木名录，是山东省1449株一级保护古树名木中树龄最短的。此旱柳所在位置曾属东郊公社大辛庄大队，当地群众为纪念毛泽东同志两次到这里考察，便将这株柳树称为“幸福柳”。
唐板栗王位于莱芜区大王庄镇独路村唐朝板栗园内，树高12.8米，需四五人才能合抱过来，平均冠幅10米，树龄有500余年。这株板栗虽然饱经沧桑，糙皮皲裂，且树身中出现空洞，却依旧风骨遒劲，新枝繁茂，每年都硕果累累。这株古树所产的板栗个头不大，甚至比其他板栗树的小，但口感却好得多。
九龙奇松是钢城区颜庄街道埠东村南的一株油松，树高10.3米，平均冠幅18米，树龄500多年。20世纪60年代，一场暴雪将该树的许多树枝压断，至今仍可见残存的断枝。这株油松因位于九龙山下，被当地人称为“九龙奇松”。
宋海棠位于历下区珍珠泉大院海棠园内，树高9.6米，平均冠幅12米，树龄有100余年。这株海棠花的主干早已枯残，现在所见枝干是萌蘖条，枝干呈丛生状，较大的枝干有12根。此树长势旺盛，枝繁叶茂，树形如华盖，非常壮观，盛花时节芳香四溢。这株海棠花相传为宋代文学家曾巩亲手所栽，已几度枯荣。
甘泉村流苏位于章丘区文祖街道甘泉村，树高13.5米，需五六人才能合抱过来，平均冠幅19米，树龄有300余年。该树树根盘结，露出地面2米高，粗壮的主干之上，分枝四展，枝叶茂盛。其花期有半个月的时间，而最佳观赏期仅10天左右。每年谷雨前后，流苏树花开如雪、如雾似云，村中各处都能闻到淡淡的流苏花香，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给这个幽静秀美的小山村带来了热闹与活力。
这些古树，只是散落在济南大地上众多古树的一部分。
古树分布在城市和乡村的街头、院落、山野，孑然独立，沧桑老迈，枝干皴裂如同沟壑纵横的皱纹，疤痕累累如同劳累过度突出的关节，树干经常是被岁月掏空的，以佝偻的身姿支撑着庞大的树冠重荷。
人们在地面绕着古树的周身圈起保护围栏，在围栏上缠绕红绳、雕上“福”字、刻上花纹，甚至立起石碑，如同把古树搬上神坛，赋予其高高在上的庄严感，让古树有了神灵意味。如此，人们经过古树，必收起散漫、随意之心，持小心翼翼之态度，不再口无遮拦、言辞不恭、鲁莽孟浪、轻薄放纵，而是有顾忌、有约束、有畏惧，心里默念那些约定俗成的民间道德操守，对自己曾经的言行予以审视和检讨，对自己的期冀默默倾诉。在人们看来，古树如同先祖，对先祖崇拜、祈求先祖保佑是发自内心的虔诚。
每一株古树活到今天都是艰苦不易的，经历了无数次垂危劫难，度过了无数次濒死关头。她们当年的同伴绝大多数都消失于茫茫的历史时空中，甚至一代代后辈也在她们面前纷纷倒下了。存留于世的古树，凭着顽强、机缘和运气，活了下来，活得形单影只、弥足珍贵。
从古树身上，可以看到疾风骤雨、电闪雷鸣、严寒酷暑、干旱洪涝的痕迹，可以看到病患缠身、刀劈斧凿、炮火硝烟、毒害污染的遗存，很多伤害都是可以致命的。
古树抱定大地，扎根深土，任千磨万击的东西南北风，咬牙坚持，自愈疗伤，九死一生。一抬眼，她们像一尊雕塑，也像一尊神像。
古树，配得上世间繁华，耐得住山野寂寞；上得了宗庙皇陵，站得住乡野村口。古树，不能选择出生地，不能左右气候变化，不能在温室内舒适生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适应、随遇而安、乐观以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永远抱定一个念头，向下扎根、向上生长，以强大的内循环吸取和收纳滋养，抵御和消解伤害，锤炼生命的坚韧力量和精神品格。
古树历史可比人类早多了。在上古之世旧石器时代，古人居无定所，饱受禽兽蛇虺荼毒。部落首领有巢氏看到鸟类在树上筑巢，便率民众构木为巢，既可挡风遮雨，又避以野兽，从阴暗潮湿的穴居来到温暖干燥的树上巢居。《庄子.盗跖》记载，人们白天捡拾橡栗，晚上栖息于树上，都是有巢氏的臣民。有巢氏，被尊奉为中华民族人文始祖，他在巢居中发明了“干栏式建筑”，成为中国“高台式土木建筑”和“宫殿式建筑”的最早形式。
大树，参天而立。在远古先民们看来，是可以直达上天的，具有与天神对话的能力。神秘的三星堆出土文物，有约八株青铜神树，其中一号青铜神树通高近四米，树干上一条龙头缘树干而下，古蜀人认为神树可以沟通天地，神龙从天上下凡人间，表达着对天地的认识和对神灵的崇拜。
《山海经》里记载了上古有十大神树，可以抵御凶灾的帝屋树、可以解除忧愁的帝休树、凤凰栖息之处文玉树——梧桐木、能够抵御风寒的若木树、联通神界人间冥界的扶桑树、长生不老的不死树、沟通天地人神的建木树、具有智慧的三株树、仙人看护的琅树、人不溺水的沙棠树。神树，是神往返天庭人间、逝者上天的天梯、桥梁，具有超自然法力，是天地交融、天人合一的象征。关于神树的传说故事在古代典籍和民间口耳传说中可谓比比皆是，如自两汉至唐宋，有《淮南子》《神异经》《白虎通疏证》《风俗通义校注》《洞冥记》《拾遗记》《搜神记》《宣室志》《太平御览》等洋洋大观之记载，有苗、羌、彝族口头文化传承。
今天，无论人的科技力量如何发达，统治自然万物的力量如何强大，依然需要像先祖那样对古树保持尊崇、敬畏、爱戴、呵护。在古树面前，人只是一个小学生。
古树，是一位历史老人，是人类必读的历史教科书，是活生生的口述者而不是故纸堆，既满腹心事，也满腹经纶。古树的主干、枝条、伤疤、造型，以及年年枯荣的叶子、粗粝的树皮、深扎的根脉，都镌刻着时光的印记，记录着眼前世界曾发生的一切，包括或适宜或恶劣的气候，或沧海或桑田的自然，或繁盛或动荡的人类，或和平或战乱的天空。放大了看，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枝叶，都暗含着社会历史的细微痕迹，无所遗漏，她与诸子百家、程朱理学、阳明心学及《二十四史》《资治通鉴》一一对应，与每部地方史互相佐证，与历代水文地理、人文经典、文学艺术全部吻合。
古树充满了生存智慧，极具生命辩证法，闪烁着世界万物的哲学之光，参道悟道，明心见性。古树对天地自然的理解和顺应能力，足可以令人类学习、模仿、借鉴。古树的生存和生长，从不以掠夺和杀戮为手段，从没有你死我活的淘汰战，她秉持着有限索取、无限回报的理念。
古树在土地中向下深扎蔓延，以根系与泥土的紧抱保证大树坚稳站立。根系与泥土完全融合，相互进行着支撑和固定、吸纳和输送、存储与繁衍、合成与代谢。泥土滋养了树，树维系改良了泥土，树与土有机结合，古树郁郁葱葱，泥土芳香肥沃。
而在大地之上，古树生长的同时，唯一的任务就是奉献。每一名小学生，走进教室，所学关于植物的必修课就是大树的光合作用——将空气中的二氧化碳转化为氧气和有机物质，供给人类生存所需。这一堂课，将陪伴每个人一生，成为其对待树木、对待绿化的最基本价值取向和行为约束，成为全人类应知应会的知识。那么，古树的一生，吸收了多少二氧化碳，又吐露了多少氧气？这已经很难数得清了。
村头那株古树，可能是村里先祖从“小云南”“大槐树”刚迁移过来落户安家就栽下的，也可能是某一天鸟儿衔来一粒种子落入土中无意间萌发的。几代、十几代、几十代人过去，祖上哪一代人她没见过？村里什么样的大事小情她没经历过？其树冠如华盖，罩起一方天地，是乡亲围坐、孩童玩耍之地；能遮住烈日骄阳，能抵挡滂沱大雨；适于晚上的纳凉，适于妇人的针线活；可于张望中送行和盼归；曾是集体生产年代集合出工之所，曾是全村百姓大事小情广而告之之所，凝聚着村庄的人气。在村头生长古树是有道理的，挡住了风、守住了气，避除了讳，消解了突兀，营造了进退余地，为村子竖起了屏障。
古树的枝枝杈杈，是鸟类的家园，可以筑巢，可以栖息，可以暂歇，可以啄虫，可以避风避雨，可以嬉戏打闹。在古树的身体上，鸟儿是多么安心和安全，它们怡然自得、心安理得把古树作为自己的天堂、王国，随时来去、永远免费。在胶东，常见的鸟儿是喜鹊，喜鹊与古树配合，建造起硕大、精致、坚固的鹊巢。古树枝杈纵横，喜鹊经过观察，精心挑选高处的、有各方位稳固交织支撑的位置，衔来坚硬的粗枝搭好巢窝的基座和框架，安上屋顶，设计好排水系统和不同风向的多个进出洞口，然后以松软的细枝、草叶进行内部精装修，一个保温、防风、防水的巢窝就搭好了。夕阳西下，倦鸟归巢，窝里或许还有正在抚育的幼鸟，巢是小家，古树是大家。其实，远不止鸟类，还有昆虫、苔藓、真菌、寄生物，古树来者不拒。
古树，往往还要面对人们的祈求。一些地方的古树下，香火缭绕，有的民众分不清儒、释、道的精义内涵，但他们无条件信赖古树有灵，在树下摆上供品，磕头上香，念念有词，希望古树为自己指点迷津、解疑释惑、消除病害、度过困顿、保佑将来、柳暗花明。人们相信古树有神奇力量，是依靠和慰藉。对古树倾诉以后，人们就放下了心理包袱，有了释然的心情，获得了心灵解脱。古树灵验吗?古树无言。其实，对古树信任、向古树学习是最重要的，拥有古树的品格是解决一切问题的通行证。
古树的意蕴与意象，契合了中华文化精神之内涵，碰撞激发了古往今来那些闪耀的思想火花，成为民族前行的指路明灯。荀子说，草木开花结果时不能砍伐山林；孔子说“岁寒知松柏”；老子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孟子对曾经郁郁葱葱的牛山之木被砍伐表示出对仁义之心的担忧；庄子认为看似不成才而“无用”的樗树、栎树却能免遭砍伐而成为长寿的神树；董仲舒在其奠定封建统治制度理论基础的《春秋繁露》里从“天人感应”出发，反对砍伐珍贵树木、不要滥伐山林；朱熹表字“元晦”，寓意树木有根系才会枝繁叶茂，做人也要像树一样，外表不露、道德内蓄；王阳明认为，人的志向像一株树种，只要专心生长，及时剥去繁余的侧枝，根系和树干就能强大。
李白以“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的苍凉萧瑟怀念与杜甫的友情；杜甫用《古柏行》“孔明庙前有老柏”凭吊诸葛亮与刘备，生发人生感叹；白居易用“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歌咏杭州美景；《诗经》与《离骚》，汉赋、骈文、乐府诗、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音乐、绘画，儒、释、道经典，哪里离得开古树？
古树，一直生长在济南人的现实和精神世界里。看到古树，就能唤起济南人对祖先、对民族的全部记忆。
古树的存活之地，归根结底也是一处民风淳朴、人与树和谐相处之地，离不开人对古树的悉心守候和保护。这是相辅相成、互相成就的，这就是“风水宝地”的绝佳解释。
槐树寻根，柳树祛病，榆树救荒，银杏药用，梧桐引凤凰、宜子孙，香樟树木为女儿打造陪嫁箱柜。从周朝、秦朝开始，有道路的地方就要种树，一直延续至今。战场庆功种树、生儿育女种树，清明节种树，为官一方种树，民族联姻种树，哪一个理由不可以种树？
新时代的今天，济南人更加认识到古树的价值是不能以金钱衡量的，保护古树的理念，透露着是可持续发展的正道。善待古树，是人类善待世界、善待自身、永续发展的衡量标志。
走在济南各地，都会看到人们在保护老迈的古树，为她整洁环境、清理杂物、加固支撑、防治病害、整治污染、改良土壤、营养根系；为她建立档案、专人看护、每日巡护、四处普查。这不仅仅是人类为自身祈福、以求得事事如意，更是人类的一种责任，奉献的意义远远大于索取，回报也必会在奉献中得到。
近年来，济南市在古树保护方面做出很多努力，制定古树名木健康诊断等6项地方标准，填补技术标准空白。利用TRU树木雷达检测系统、雷达无损探伤技术，给古树做“CT”,科学诊断衰弱原因，精准实施修复古树400余株。建立古树名木基因库，克隆“历下宋海棠”等十大树王幼苗1000余株。开展基因扩繁回归试验,助力古树名木文化传承。济南还探索建立“政府指导+公众参与+企业支持”的古树名木保护机制，与蚂蚁集团合作启动首批100株古树健康巡护和10株古树救护，网友通过支付宝蚂蚁森林栏目打卡支持超3000万人次。并规划建设以古树名木为主题，兼具游憩、文化、观赏、科普、科研等功能的“古树园”100处，现已建成20处，探索打造以“古树+乡村体验+红色旅游”等为主题的精品旅游路线。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是亘古不变的祖训和传承。我们怎样待古树，世界就怎样待我们、后人也就怎样待我们。
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
古树，是济南永远的乡愁。
编辑：韩璐莹 校对：杨荷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