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记者：赵桂凯  

1月21日下午，“王浩文拐卖儿童案”二审维持死刑原判。

判决书写道，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本案的依法判处，彰显人民法院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坚决维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鲜明态度和坚定立场。人民法院将与全社会共同努力，让“天下无拐”早日实现。最终，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十余年间，王浩文流窜作案多起，将卖孩子的钱用来挥霍潇洒。平行时空里，失去孩子的家庭却备受煎熬，有夫妻因此离婚，甚至试图自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王浩文与被他伤害的以“雷公”为代表的寻亲者之间，是两种割裂却又不得不重合的人生。

这桩持续数年的案件，一份长长的被拐名单，随着王浩文的审判而公之于众。案卷材料显示，检方曾不止一次追加王浩文遗漏罪行并起诉，案件背后，有尚未团圆的家庭，以及仍需磨合、弥补的失散亲情。

（王浩文，图片来自网络）

“高学历”的人贩子

在寻亲圈内，王浩文名字并不算陌生，不仅是因为其所犯罪行恶劣，也在于其是一名“高学历”的人贩子，这在以往的案件中较为少见。

王浩文出生于1957年，四川渠县人，曾化名“王维”，高中学历。

在公开报道中，其老家亲朋曾称，“王浩文比较聪明，但聪明没有用在正道上”。村中人对王浩文的信息知之甚少，直到其被捕之前，他们才知道王浩文拐卖儿童的犯罪行为，且其妻子胡某雄也参与了拐卖。

20世纪80年代初，王浩文离开家乡，前往多个省份打工。因为名声不好，王浩文曾前往湖南岳阳市一家芦苇场打工，并使用“王维”这一名字生活、工作。据相关人员透露，“王维”是来自四川渠县的小包工头，是当时大包工头胡某某的女婿，负责请工人。一直到最后案发，他涉足过的地区包括湖南省、湖北省(武汉市、荆州市、咸宁市)、广东省、河南省、贵州省、山西省、甘肃省等。

案件资料披露，王浩文第一次被判刑，是在1987年初。彼时，其因犯诈骗罪、盗窃罪被四川省渠县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于当年9月20日刑满释放。此后数年间，王浩文又因拐卖儿童而两度获刑。其中，2006年11月17日因犯拐骗儿童罪被湖南省株洲市荷塘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2008年7月19日刑满释放。2015年12月10日因犯拐卖儿童罪被四川省蓬溪县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五万元，刑期至2029年7月31日届满。

没人知道王浩文具体是何时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但他的行为，却让原本毫无关系的多个家庭与之产生了无法割裂的联系。

（桂宏正和雷武泽参加二审庭审）

被搅乱的人生

在众多王浩文案件的受害者中，雷武泽是特殊的一个，不仅是因为他左侧的眉毛酷似“雷公”，更因为他多年来始终奔走呼吁，控诉打击人贩子。

雷武泽和王浩文的“交集”产生于2001年的湖南岳阳。

当年10月9日清晨，雷武泽的儿子川川被邻居苏某某带出去玩后失踪。从此，雷武泽夫妇开始了漫长的寻子路。与此同时，得手后的王浩文将川川卖到了广东汕头，在雷武泽夫妇苦寻孩子之时，王浩文正挥霍着卖孩子换来的钱，甚至已计划着手继续拐骗其他孩子。

案件资料显示，2001年10月16日，王浩文将川川贩卖给广东省汕头市潮南区吴某平，并提供了落款为自己曾用名“王维”的送养协议一份，吴某平将川川交给了吴某盛抚养。经鉴定，送养协议落款处“王维”的签名字迹系王浩文所写，王浩文的行为对雷武泽一家造成了巨大的精神痛苦和经济损失。

为了寻找川川，雷武泽的足迹几乎遍布全国。他贴传单、登广告、求助媒体，耗费百万元资产，用尽一切办法，虽无数次碰壁，也不愿放弃任何一次机会。直至2023年6月，他才寻回了川川，但失去的亲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弥补的，父子二人终究有了隔阂。

和雷武泽一样，同样因王浩文的罪行而深陷寻子泥潭无法抽身的还有桂宏正。

2009年6月12日，在四川省广安市武胜县，桂宏正的小儿子小桂出门玩耍后失踪。十年里，桂宏正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不同城市寻找儿子下落，甚至在父亲离世当天他还在外地参加寻亲大会。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也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案件材料显示，就在小桂被拐走的当年，王浩文曾连续作案多起，一年时间先后拐走了5个孩子。

2019年3月，桂宏正接到警方电话，让他去参加央视的寻人节目《等着我》。在录制过程中，他泪洒现场，因为小桂找到了。节目中介绍，警方全力侦查，抓获了犯罪嫌疑人王浩文。之后，又用“跨年龄人脸识别系统”，最终成功找到了当年被拐的桂豪。

但事实上，儿子找到了，却依然远隔千里。桂宏正一直试图让儿子重新融入原生家庭，但相处期间儿子始终闷闷不乐，纠结之后，桂宏正妥协了，为了儿子的成长与学业，他又将儿子亲自送回了养家。案件二审宣判之前，新黄河记者曾联系桂宏正，他告诉记者，经历此事自己的心很痛，希望案件能有合理公正的结果。桂宏正恨王浩文，“如果不是他拐卖我的儿子，怎会有现在这个局面？”

新黄河记者梳理案卷发现，有多个家庭因王浩文的罪行而垮掉，甚至分崩离析。湖北咸宁李某夫妇二人曾试图自杀，湖北武穴张某夫妇生意因此垮掉，四川蓬安唐某夫妇因此离婚……

（央视《今日说法》栏目报道王浩文案件，图片来自视频截图）

“鄂东南系列拐卖儿童案”嫌疑人

王浩文的拐卖行为在2015年画上句号，当年他因犯拐卖儿童罪被四川省蓬溪县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但随着警方调查的深入，他曾经的罪恶又一点点浮出水面。

2003年9月初，湖北省内多家报纸连续刊登了多则消息，称一年多来，湖北省东南部的多个县市连续发生了十余起男童被拐案件。此案引起了公安部和湖北省公安厅的重视，被称为“鄂东南系列拐卖儿童案”。

十余年后，正在服刑期间的王浩文被认定为“鄂东南系列拐卖儿童案”的嫌疑人。

2023年1月，央视《今日说法》栏目用两期节目讲述了此案的侦破过程。节目称，警方将多起男童失踪案件串并之后发现，作案人拐骗的对象年龄相仿，且有多名失踪案目击者表示，男童失踪前身边都出现过一名三四十岁的男子，该男子身材偏瘦，个子中等，口音时有变化。

对此警方认定，“鄂东南系列拐卖儿童案”应为同一人或同一伙人所为，随即成立专案组，全力调查此案，将失踪男童拐入地的筛查地点放在了闽粤交界处。2019年，“鄂东南系列拐卖儿童案”中最后一名失踪男童父母的DNA跟广东东莞某被拐儿童血样比对成功，让案件迎来曙光。专案组根据此线索追踪，得知当年卖出孩子的是一对四川夫妇，但其身份却是伪造的。

后续，专案组利用最新的跨年龄段人脸识别技术，又陆续找回了3名失踪儿童，并从失踪儿童养父母处得知，当年卖孩子的人留下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其中男子名叫“王维”，女子名叫“王香”（化名）。专案组循线追踪，发现男子身份信息是假的，但女子身份信息为真。专案组找到王香后得知，其身份证件曾遗失过，最终专案组通过调查排除了王香的嫌疑。但王香反映，在其身份证丢失之前，她的哥哥王浩文曾来过。

专案组对王浩文并不陌生。

早在2016年，《今日说法》栏目就曾报道过王浩文在四川省拐卖过三名儿童的案件。综合王浩文之前犯下的案件，专案组认为，王浩文的作案手段和方法与“鄂东南系列拐卖儿童案”是一致的，王浩文极有可能就是“鄂东南系列拐卖儿童案”嫌疑人。

正在监狱服刑的王浩文对专案组的怀疑矢口否认，但专案组根据多份证人证言以及身份证复印件“王维”的照片、送养协议落款处“王维”的签名字迹等，最终确定王浩文与“王维”系同一人。

（二审判决书，受访者供图）

追加遗漏罪行并起诉

虽然证据链完整，但王浩文拒不认罪，专案组试图通过人贩子找到剩余6名被拐儿童的愿望没有实现，只得另寻出路。2021年初，公安部依托全国打拐数据系统，以“侦破拐卖儿童积案，查找失踪儿童”为主要内容的“团圆行动”在全国多地陆续开展，专案组将余下6名男童的照片输入到全国打拐数据库，再一次进行了跨年龄段人脸识别，警方又陆续找回了两名被拐儿童。

由于涉嫌鄂东南拐卖儿童案，王浩文又被起诉到了法院。

2021年11月1日，检方追加被告人王浩文的遗漏罪行。2023年4月，南充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刑事判决，认定被告人王浩文犯拐卖儿童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2023年10月，四川高院以原判决认定部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

2024年4月，检察院再次追加王浩文的遗漏罪行并起诉。检方指控，被告人王浩文以出卖为目的，于2001年10月至2010年5月期间，单独或伙同被告人王某琼、胡某雄等人，在湖南、湖北、四川多地，趁儿童单独玩耍身边无大人陪伴照看之机，以购买食物、玩具为诱饵，拐带11名儿童到广东省汕头市贩卖。

2024年6月12日，南充中院一审经审理认定，王浩文参与作案11起，拐卖1至6岁的幼儿11名，非法获利19.9万元。其中，王浩文系主犯、累犯，到案后对大部分指控事实在确凿证据面前拒不认罪，不配合侦查机关查找被拐儿童，毫无悔罪表现，主观恶性极大，依法应当从重、从严惩处。对其判处死刑，与前罪拐卖儿童罪所判处的有期徒刑15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五万元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从犯胡某雄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王某琼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一审宣判后，王浩文不服，提起上诉。2024年11月28日，王浩文拐卖儿童案在四川南充二审开庭，未当庭宣判。

（雷武泽拍摄视频介绍案件进展，图片来自视频截图）

漫长的“回家”路

现实中，那些曾被王浩文拐卖的孩子，虽然已和亲生父母相认，但有的人不多久又回到了养父母身边，他们已经无法“回家”了。对于被拐儿童及其家属来说，王浩文所造成的伤害，仍需要走更长的路，花更多时间慢慢愈合。

对于王浩文，雷武泽始终心存怒火，他认为，是王浩文的犯罪行为导致自己浪费了22年与川川相处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因为这场变故，自己与儿子的关系不可避免地产生了间隙，“如果没有此事，我或许只是一个平凡家庭中的普通父亲。”

2024年6月，雷武泽参加了案件一审庭审。面对王浩文拒不承认拐卖川川罪行之时，雷武泽现场难掩内心愤懑，在王浩文狡辩之时，冲上去扇了对方。根据当时判决书显示，针对检方指控的拐卖11名儿童的事实，王浩文只承认拐卖了其中3人，拒不承认参与拐卖了川川等8名儿童。

同年，该案二审庭审后，雷武泽在接受众多媒体采访时曾称，王浩文在庭上有“两副面孔”，未轮到他发言时精神萎靡，发言时条理清晰。雷武泽说，王浩文仍拒不认罪，只承认三起拐卖案件，他在庭上表示，愿意赔偿其认罪案例的受害人家属，但没有赔偿能力。对于其不承认的案例，不同意赔偿。

虽然王浩文在二审中维持了死刑原判，但雷武泽的心愿暂时仍未完全实现，他在此前已选择向王浩文提出6元钱的民事赔偿。

在他看来，由寻亲交通费、误工费、精神伤害费等构成的共6元钱的民事赔偿，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是更具社会价值，或许能让更多人理解寻亲家庭的不易。今年1月2日，长沙市芙蓉区人民法院已受理雷武泽向人贩子王浩文、王浩文妻子胡某雄提起的民事诉讼，雷武泽期望，在“人贩子”王浩文伏法前，能够公开道歉并进行民事赔偿，也期望能够找回更多的被拐儿童，让更多家庭得以团圆。

1月21日下午，王浩文拐卖儿童案二审宣判。判决书写道，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本案的依法判处，彰显人民法院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坚决维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鲜明态度和坚定立场。人民法院将与全社会共同努力，让“天下无拐”早日实现。最终，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得知王浩文在二审中维持死刑原判的消息后，雷武泽十分激动，他告诉新黄河记者，自己“心里踏实了”。雷武泽说，他现在正努力恢复与川川的关系，并尝试调整自己的心态，放弃了原本想要川川尽快回归原生家庭的期待，而是站在川川角度思考，尊重他的意愿和感受，目前和川川的关系正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对于即将到来的春节，他们一家人将会选择旅游过年的方式，增进彼此感情，“我可以重新和川川做父子了。”

对王浩文的死刑裁定，还需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后生效。但雷武泽说，自己仍会坚持寻亲公益事业，用新的方式为寻亲家庭发声。只是桂宏正更期待着，和儿子小桂的关系能逐渐缓和。

摄影：赵桂凯  校对：杨荷放  编辑：刘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