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记者:徐敏
悼亡诗,是诗歌题材中最古老的门类之一。只要有人,就必然有生死离别,也就会有抒发这些情绪的诗歌。从《诗经·绿衣》《诗经·葛生》开始,人们开始用诗歌的形式纪念亡者,西晋潘岳为其妻子杨氏写下《悼亡诗三首》之后,悼亡诗开始从较为宽泛的概念演化为悼念妻子的固定诗歌题材。
实际上,将潘岳的三首悼念妻子的诗歌定名为“悼亡诗”的,是南朝梁代文学家萧统,他在编选《昭明文选》时如此为其命名。差不多同一时期,南朝也有皇帝书写悼亡诗,如此会有诗人因为上行下效而写下这类诗歌,这也是悼亡诗发展史上的重要一环。南朝梁沈约有一首《悼亡诗》比较能代表同一时代这类诗歌的风格:
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
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
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
帘屏既毁撤,帷席更施张。
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我们可以把这首诗分为三个层次便于解读。前三句可以视为第一个层次,诗人从自然的季节轮换和时序往来入手,感慨生命不可再来。去年秋日十五的明月今秋还会照射着屋梁,今年春天盛开的兰蕙草明年还会吐出芬芳。第三句诗人转而写人,遗憾的是人的生命不会像月亮圆缺周而复始、花草荣枯年复一年那样,逝去了便永不再来。这样对比之下,更觉人的生命的逝去无比唏嘘。
这三句,甚至可以视为现代散文家朱自清《匆匆》开头的滥觞:“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很多我们在心中咀嚼、揣摩过无数遍的人类共通的悲喜情绪,古人早就用更凝练、更触动人心的方式书写过了。后世我们的表达无非是模仿、延续,以及少量的创新。
下面两句可以视为第二个层次,诗人开始书写妻子去世之后所看到的眼前之物。她生前用过的帘幕屏障已经撤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帷帐,尘土渐渐蒙在她之前的座位上,孤寂的帐幔盖在空床之上,可谓一番物是人非,甚至是人去、旧物也不在的凄凉场景。最后一句是第三个层次,是诗人感慨生命的对全诗的总结之句,虽然知道万事万物皆有尽头,可是这一切还是令生者徒增忧伤。这一句,不仅仅限于悼亡,还包容了一种整体上对生命、对宇宙的观感,意蕴深广,某种程度上和汉乐府《长歌行》(青青园中葵)的抒情方式有相似之处。
这是沈约的一首悼亡诗,是怀念其亡妻的诗作,不过却可以视为一首广义上的悼亡诗,甚至是更宏大的感慨时间和生命的诗作。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首诗中女子的形象是十分模糊的,我们从中无法推断关于这名逝去女子的日常,诗人所有的书写均看不到明显的指向性。这名女子是娴静还是热情?有没有悉心教导子女或者为丈夫缝补衣衫?她有没有留下具体的物件,比如一根发簪或者一面铜镜?我们都不知道。
如果对比更早的潘岳的悼亡诗就可以看到明显区别,潘岳的三首悼亡诗像是一部忧伤的默声纪录片,记录了妻子去世后诗人睹物思人、秋夜难眠时深陷思念无法解脱,进而思考生死问题,最后服丧期满、新坟告别的场景,每一幕都让读者感到如在目前。沈约的这首,我们只能模糊地看到诗人面对空房睹物思人的忧伤情景,而这份忧伤蔓延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之间。
或许可以从那个时代以及诗人个人经历上找到些许端倪。这一时期是历史上政治和社会极为混乱的时代,却又催生了人性的自觉和生命意识的觉醒。个性、自由、生命、情感成为那个时代主题的主旋律。学者蒋寅在《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一书中说,“对生命的悲剧意识使人们的心灵普遍沉浸在浓厚的感伤中,同时对时间的流逝变得格外敏感,在自然面前总是流露出抑制不住的绝望与哀伤。在这浓重的悲哀心境中,时间的具体表现季节交替更成为人们感觉生命衰变的媒介。”而具体到沈约个人,虽然他是那个时代少见的为官终老的文人,不过他历经宋、齐、梁三朝,一生始终处在死亡的忧惧之中,故而对生死的感慨格外深重。
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有一句非常著名的写死亡的诗句:人死了,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
这是一种非常平静的无望,就像是沈约的这首《悼亡诗》。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