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智辉
当艾草的青气漫过家家户户的门楣,当粽叶的清香裹着糯米沉入水底,人们指尖触到的,其实是两千三百年前那个纵身一跃的身影。汨罗江的水,在端午这一天总会泛起千年未散的涟漪。
龙舟劈开波浪时,鼓点里藏着的,是追怀,还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呼应?屈原或许不会想到,他用生命写下的诗行,会在岁月里长成如此繁茂的风俗——那些投进江中的饭团,原是怕鱼虾噬咬他的身体;那些竞渡的舟楫,原是想在浊浪中打捞他失落的美政理想。
“香草美人”是他未竟的理想国。泽畔行吟,兰草的气息在风中震颤。“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当他在《离骚》中写下这些句子时,腰间的香草并非只是装饰,而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用生命淬炼的符号。他的美政蓝图,是“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的清明政治,是“哀民生之多艰”的悲悯情怀,是试图在楚国腐朽的肌体内注入新鲜血液的孤勇。他将君主比作“美人”,期盼着君臣相得如芳草共生,却不知楚怀王的目光早已被张仪的连横之策迷惑,被上官大夫的谗言遮蔽。
那些生长在他辞赋里的香草——秋兰、辟芷、杜衡、芳椒——都成了他人格的镜像。他以花喻德,以露自许,“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种对纯粹道德的极致追求,在浑浊的朝堂显得如此突兀。当靳尚们在宫廷里织就谗言的罗网,当郑袖的长袖拂乱楚国的朝纲,屈原胸前的香草便成了刺向黑暗的锋芒,也成了将他推向深渊的标记。他被流放汉北时,望着故国的方向,手中的兰草正在秋风中枯萎,而郢都的宫殿里,正上演着“张仪欺楚”的闹剧。
信而见疑,他纵身一跃,沉恨汨罗。“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当楚怀王将他的赤胆忠心视作谋反的证据,当顷襄王将他的忧国忧民斥为怨谤,屈原的世界便只剩下孤寂无依的行吟之路。他从郢都走到汉北,又从汉北流亡江南,眼见着楚国的疆土在秦兵的铁蹄下寸寸沦丧,眼见着“党人偷乐”的朝野沉溺于苟安。《九章・哀郢》里的“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道尽了一个清醒者在乱世中的痛苦——他比所有人都更早看见楚国的末路,却无人信他的预言。
沅湘之间的白雾,曾笼罩过他形容枯槁的身影。渔夫见他“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劝他“与世推移”,他却以“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的决绝,拒绝与浊世同流。“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诘问。当郢都被秦将白起攻破的消息传来,他手中的《怀沙》竹简已被泪水浸透,“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这八个字里,有对故国的绝望,更有对理想的殉道般的坚守。
五月初五的汨罗江,水色如墨。他最后的身影,与心中的“香草美人”一同沉入江底,在历史的宣纸上洇成永恒的血色印记。江岸上的山鬼哭泣,林间的莺鸟悲鸣,只是这恨,这无人能解的家国之痛、理想之殇,唯有江水知晓,唯有天地见证。
世人以风俗长歌寄托千年的缅怀。屈原沉江的刹那,楚地的百姓划着舟楫冲进雨幕,他们敲着木桨驱散江中的恶鱼,将饭团投进水里——这便是龙舟与粽子的雏形。当历史的长河淌过千年,端午早已超越了节令的范畴,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人们挂艾草,佩香囊,饮雄黄酒,每一个动作都在重复着对那个高洁灵魂的致敬。苏州的龙舟会刻着“三闾遗风”,长沙的贾谊故居里,司马迁“悲其志”的叹息仍在回响,连李白都曾吟道“屈原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将屈子的精神比作永不坠落的星辰。
这种缅怀,早已渗入民族的血脉。“我住长江头”的李之仪在端午黄昏独掩客舍之门时,他听见的莺声,或许正是穿越千年的回响。“唯有莺声知此恨,殷勤。恰似当时枕上闻。”这位因仕途坎坷而漂泊异乡的词人,在“小雨湿黄昏”的端午,望着梁间空巢,忽然与千年前的屈原有了隐隐共鸣。他写“客舍宛如村”的孤寂,写“好事无人载一樽”的落寞,表面是叹自己佳节独处的凄凉,骨子里却是借端午的节气密码,遥祭那个同样被放逐、同样孤独的灵魂。
莺声在此刻,成了跨越时空的知音。李之仪或许在想,当年屈原行吟泽畔时,是否也曾有黄莺的啼鸣陪伴?那殷勤的鸣声,既是慰藉,也是见证——见证着理想主义者的孤独,见证着“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千古悲剧。当词人说“唯有莺声知此恨”,他不仅在说自己客居的愁绪,更在替屈原道出那无人能懂的悲愤:楚宫的兰草早已枯萎,汨罗的江水仍在呜咽,而这天地间的恨,或许只有穿林而过的莺声,才能懂得其万一。
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曾说,“没有悲剧就没有悲壮,没有悲壮就没有崇高”。屈原的沉江,是一场悲剧,却也成就了中华文明中最崇高的诗性精神。李之仪的词,是个人的失意,却在端午的背景下,与历史的大悲悯悄然接通。当我们在端午剥开粽叶时,尝到的不仅是糯米的甜香,更是一种文化基因的传承——那是对理想的坚守,对污浊的拒绝,对知音的渴望。而那穿越千年的莺声,至今仍在历史的枝叶间啼鸣,仿佛在说:这恨,这爱,这永不妥协的精神,天地可鉴,莺声可懂。
编辑:徐敏 校对:汤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