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澧爆炸烟花厂的农民工们
新黄河  4小时前

新黄河记者:陈思  

迎着晨光,骑着小电驴,到20分钟车程外山里的山洲花炮厂上班,是过去多年来不少山洲村民开启新的一天的方式,直到2025年6月16日上午8时23分,一切被改写:一连串巨大爆炸声响后,本在车间里忙碌的工人们惊惶逃生,山谷上空升腾起巨大的蘑菇云,震感波及常德多地。

这场爆炸造成9死26伤。6月18日,通往湖南常德临澧县山洲花炮厂的路口已被封锁,公路沿线,消防、应急等部门的救援车辆、政府公务车等车辆延绵数百米。不远处山谷中昔日热闹繁盛的山洲花炮厂,已经沦为一片废墟。

山洲花炮厂昔日景象 图源网络

逃生者:爆炸发生时像打仗一样

公开资料显示,2024年,作为综合生产实力排名全国第五的烟花爆竹主产县的临澧县,把烟花爆竹产业确立为全县两大百亿元产业之一,出台支持产业发展的十条硬措施。去年,该县烟花产品畅销全国,远销欧美、东南亚,烟花爆竹全产业链产值达60亿元,产值连续2年翻倍式增长。目前,临澧已形成烟花爆竹全产业链,建成集原材料供应、生产经营、科研设计、包装印刷、仓储物流、焰火燃放、文化创意为一体的花炮产业集群。

山洲花炮厂就是临澧县停弦渡镇规模较大的花炮厂之一。当地人称,该厂鼎盛时期员工能达到上千人,这种规模的花炮厂在附近最少有七八家。

人们在社交平台依然可以看到,如今航拍画面里已夷为平地的山洲花炮厂,2023年曾被人记录下的温馨日常:看似小作坊的简陋水泥平房内,几排长桌随意地摆放着烟花半成品,做活的工人大多数是身穿大围裙的中老年村民。可能是做工间隙,两名阿姨神情轻松地跳起了对舞。

据新华社报道,6月16日,湖南常德市临澧县山洲烟花有限责任公司发生爆炸事故。17日,该事故现场搜救工作已结束,爆炸导致9人遇难,26人受伤。伤员救治、遇难者善后、伤亡人员家属安抚、事故调查等工作正在展开。

6月16日上午8时23分,爆炸发生时,70岁的山洲花炮厂组配工人黄奶奶什么也不管了,埋头就往车间外逃,顶着漫天的碎石建筑材料狂奔,鞋都跑掉了。山洲村二组村民张大姐则回忆称,强震后她这几天身体都不舒服,家里的门也被震坏关不上了,狗也吓傻了,她唏嘘了一阵,“狠爆了几次,那老板投资一千万,这辈子算是完了。”

家与山洲村隔河相望、距离仅有2.5公里的38岁澧县烟花经销商常函,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在剧烈门窗震动中夺门而逃,看到了远处山里腾起的巨大乌黑蘑菇云。当天,常德澧县、石门县等数十公里外的多地居民均称有震感,不少当地人受伤、满面是血的视频在网络流传。

18日至19日,新黄河记者在山洲村八组至二组走访发现,沿途农户家鲜有完好的窗户玻璃,部分村民家大门或墙壁损毁严重,吊顶垮塌露出房梁的也不少见。

山洲村几乎家家玻璃、门窗受损

随着搜救调查工作的展开,官方通报的遇难者人数从1死1失联逐渐增至9死,伤者被送往临澧县中医院等多家医院,媒体对山洲花炮厂屡屡被罚,却带病经营,主管部门监管涉嫌失职的质疑声也逐渐变大。

19日,临澧县中医院,55岁的山洲村村民李贤贞躺在病床上,正在感慨前天逃生落下的酷烈腿疼,她在山洲花炮厂工作过十几年,其间进进出出,经历了丈夫去世、遭遇车祸、患癌等大事,前几年带完孙子后,这个老员工再度回到熟悉的包装车间,准备挣点“油盐钱”。花炮厂实施计件制,她一天能挣三五十元钱。

按照当地相关部门的要求,6月16日,当天下午就要放高温假,所有烟花爆竹制造厂家必须依规陆续停产,直到天气凉爽的9月底再复工,部分员工前几天就已放假,但意外就在放假前的半天发生。

“像打仗一样。”李贤贞回忆,那也是她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上班,听到巨大爆炸声后,她立刻往车间外跑,本来已经逃出车间,突然想起手机没拿又折回,视野里砂石乱飞、天昏地暗,压根什么也看不清。

她刚转身,一块大石头从天而降,将其左腿砸伤,整条左臂也全部乌青无法抬起。腿部已失去知觉的她,只知道拼命跑向厂区外,不多久被救援人员送上了救护车,她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都被石头砸了跑不动,我看到好多人身上都有血,我说我还挺幸运的。”

住院时,亲友给了与外界失联的李贤贞一部旧手机,她听到了许多消息:同组女同事接送孩子的车报废了,另一名常送她黄瓜、梨子的女工友,听说人找不到了。

说到这里,她情绪低落。不过,生性乐观的她还是向记者展示了被石头砸烂裤腿的黑中裤,打算补一补继续穿。

李贤贞的女儿就在这家医院做护士,因为忙着救人这两天连轴转,也顾不上受伤的母亲,送饭、对家里的窗户破损拍照,都是亲友帮忙。

腿脚受伤的李贤贞展示她逃生时穿的裤子

留给丈夫的最后一句话:你给我做顿饭吃

半小时车程外的山洲村,哀乐此起彼伏,几名遇难者家庭都在操办丧事。山洲村二组一栋简陋的自建房后院,锣鼓震天,前来吃席的村民们将杨家堵得水泄不通,46岁的遇难者杨意的葬礼正在进行。

在这一片以姜姓为主的乡亲中,从临澧县另一个乡嫁过来的杨意被称呼为“张家媳妇”。她身高一米六多,长发,体型有点胖,左邻右舍对其的评价都是人好,大方开朗能持家,平时也打点小牌,“能过人(性格宜人)。”

每天傍晚,左邻右舍都喜欢来杨意家一楼闲聊打牌,如果有谁还没吃饭,杨意会热情地招呼其一起吃饭。

19日傍晚,杨意已出殡,左邻右舍还是按惯例围坐在她家一楼,她的家人都过于悲痛无法见客。有人边抹泪,边聊起朝夕相处的老邻居。

与杨意同岁的邻居于山,自小和杨意丈夫一起长大,对其家庭情况十分熟悉。据他介绍,年轻时,杨意与丈夫在广东同厂打工时结识,后组建家庭。

两口子有个23岁的大儿子,前几年,因为9岁的老二要上学,夫妇俩才从外地返回家中。当地不像广东遍地是招工机会,就业岗位奇缺,夫妇俩都进入山洲花炮厂打工,杨意丈夫做“压机”(音),能干的杨意则升为管理人员,相当于小组长级别,月薪约为四五千元左右。

爆炸当天清晨6时许,上夜班的杨意丈夫刚下班回家,见到了正要去上班的妻子。

和过往的很多次一样,夫妇俩匆匆打了个照面,杨意拿出冰箱里的腊肉等食材解冻,叮嘱丈夫每道菜的做法,留给了丈夫最后一句话:“你跟我弄餐饭吃(你给我做顿饭吃)。”

但她没有照常按时下班回家吃饭。两个小时后,爆炸发生,杨意的家人第一时间冲向厂区,和其他寻找亲人的村民一起被阻拦在大门外,焦灼地等待消息。

当天下午,杨意的遗体在厂区附近的山沟里被寻获,大家推测,可能是爆炸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掀翻带到这里,和她同组的一个仓库管理员,也不幸遇难。

负责抬运遗体的村民,偷偷通知了杨意家人这一消息,悲恸的丈夫拦在了运送遗体的救护车前,一定要看一看妻子,但没能如愿。

经DNA鉴定确认身份后,和其他遇难者家属一样,在最短的时间内,杨意的丈夫被要求快速完成了签署赔偿协议、殡仪馆见最后一面、火化等一系列流程,时限通常是一天内。对仍习惯土葬的当地村民来说,接受并非易事。有遇难者家属坚持要将亲人遗体带回家中举行葬礼,协议减少了赔偿金额。

于山说,按照当地惯例,这类烟花炮竹厂遇难者的赔偿金额为每人108万元起步,基本上都是100万余元,由保险公司负责赔偿,当地政府先行垫付。

18日,杨意家上空燃放起了烟花。

村民印象:股东合伙生产,高危区域无消防栓

对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于山来说,山洲花炮厂并不陌生。早年,他的母亲也曾在花炮厂做过工,直到母亲上班途中遭遇车祸后,谨慎小心、从事家装行业的他坚决不允许母亲再去,“工作环境差,安全系数低,夏天铁皮房子温度高,还不能用电风扇。”

这一隐忧也源于他对花炮厂的长期印象,每次去祖坟扫墓祭奠,于山都要穿过花炮厂,有时他会留意到,最危险的药库,居然没有消防栓等消防设施,“这次出事了,消防车都没地方打水,在河沟里打的水。”

关于山洲花炮厂老板徐合平,在于山印象中,这个五六十岁的邻镇老板一米七高,身形偏瘦。上世纪90年代,徐合平就在合口镇从事烟花爆竹行业,2003年搬来停弦渡镇设厂,之后才搬到山里建厂,2017年正式扩建,厂房面积达到600亩,几个股东合伙出资,将徐合平的厂房或生产线租赁下来,支付一定的租金,各自负责生产销售,员工也由股东自行招聘。

于山说,徐合平以厂为家,与人在村里合建的房子甚至都没有装修入住,山洲花炮厂门口有一栋办公楼,徐合平和儿子儿媳一大家子就住在这里。一些股东来自广西、湖南浏阳等地,还带来了家乡的老师傅,这类老师傅通常有技术手艺,负责药库、填药等高危工作,工资也高,一般在一万元以上。有些甚至是夫妇俩一起跟来,老师傅一般租住在村里,至于这些外地人是否有人遇难,于山不知情。

于山说,当天从厂里逃出的员工,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基本都吓坏了,这几天在当地政府安排下接受心理辅导。爆炸发生几天后,有的女工腿仍止不住颤抖,他们都表示再也不敢去花炮厂上班。

至于引发事故的原因,当地村民众说纷纭,村民中也流传多个版本。有些村民告诉记者,听员工说是操作装药机的螺丝滑丝了。于山从逃生员工处听到的说法,是一名男员工在运输药饼时,运输车发生侧翻后引发爆炸,男员工也失联,这名失联员工姓刘,张公庙人,大约50岁。

据澎湃新闻报道,临澧县应急管理局局长戴晓明称,据逃生出来的工人讲述和救援分析,初步判断是药品中转工在转运药品过程中,交通工具发生侧翻,车翻了后,易爆药品呈迸射状态,波及下面一条半自动装内筒效果件生产线。但上述说法只是其了解到的情况,最后结论将由省级事故调查组作出。

村民称花炮厂曾发生过死伤事故

据新华社报道,2023年、2024年、2025年,山洲烟花分别因改变工房用途、超核定药量储存等重大生产安全事故隐患被立案调查。此外,该企业还多次因为余药清理不及时、消防设施配备不规范等安全管理问题被责令整改。

多名村民告诉新黄河记者,近年来,山洲花炮厂曾发生过几次爆炸事故,也曾有过死伤,人数不多,多数为一人左右,以厂方迅速赔偿了事告终,没有掀起任何水花。

临澧县制造烟花炮竹已有千年历史,对这个城乡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4878元、出租车起步价为5元的湘北小县城来说,致富始终是当地人最关注的现实话题。

当地烟花爆竹产业高歌猛进的同时,大量年龄偏大、文化程度不高的中老年村民、家庭主妇进厂谋生,几乎每个当地人都能说出一两个在山洲花炮厂打工的亲友。

对体力衰退,或者部分身体伤残的中老年村民,以及不时要请假带娃的家庭主妇来说,山洲花炮厂允许日结兼职、全职,不需要打卡,用工制度极为灵活,也不拖欠工资,已经算是非常友好的雇主,所以明知危险,不少人仍提心吊胆地在花炮厂上班。

当地村民对山洲花炮厂的观感,也不尽相同。一些不在该厂工作的村民,批评起山洲花炮厂来毫不掩饰,观点普遍是“出这么大事,肯定是平时安全管理、措施不到位”。

隔壁的澧县花炮经销商常函坦承,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38岁的他从外省返乡创业后,家里超市有烟花零售,每三年也要参加一次应急管理局的安全教育培训考试。

“年纪大了,知识吸收能力差一些。”他也曾去过山洲花炮厂成品库,观察到的也是工人安全意识比较薄弱。

“我也没事搞的,我那么大年纪了,搞点生活费就行了。”因为有基础,年过七旬的黄奶奶还能被允许在厂里做工,她坚称今年厂里的安全管理方面已经做得很严格了,而她的丈夫则对厂里的管理人员不屑一顾,“只会玩手机,对生产安全、生产工序都不懂。”

逝者已矣。聊完杨意,于山和邻居们也关心现实的问题,他们忍不住抱怨爆炸的巨大威力,致使家里的窗户全部损毁,有人家墙体裂了两指宽的大缝,目前村干部还没空管,只让大家拍照上报。

18日中午,杨意的葬礼现场不远处,一对年轻的男女从一辆越野车上走下来,与一名拖了一三轮车烟花爆竹的村民交谈,可能是询价。这名小贩蹬上三轮驶向杨意家的方向,不多久,细雨蒙蒙中,杨意家自建房的上空,响起了烟花炸开的声音。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曹梦佳  校对:李莉  剪辑:刘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