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内堆积着数层楼高的垃圾,原本晶莹的钟乳石因污染而变色,粪污渗入地下暗河……这是湖南“溶洞垃圾”事件中流传出来的现场画面。
这些受到垃圾污染的岩溶洞穴,位于湖南西部山区。6月中旬,湘西州永顺县发现一处溶洞堆积垃圾十多吨。而一个月前,张家界市慈利县被曝出多个溶洞有大量垃圾,其中位于东岳观镇的大田坑,洞内垃圾估算约1600吨。
7月3日,澎湃新闻记者获悉,永顺县七里冲溶洞已清出垃圾约16吨;慈利县杨家坡溶洞的垃圾已清运完毕,大田坑溶洞目前已清出垃圾超过120吨。
溶洞内的垃圾从何而来?记者在永顺、慈利等地采访发现,这些倾倒在洞内的垃圾多为生活垃圾。在城乡环卫一体化治理之前,大田坑等溶洞一度成为当地乡村集中倒放垃圾的场所。有少量溶洞出现养殖场排放的粪污,污水经地下水系排入河流。
截至6月下旬,张家界市、慈利县生态环境部门累计对16家养殖场(户)进行立案调查,移送公安机关处理3起,行政拘留3人。经查,位于通津铺镇的一家大型生猪养殖场将污水排入厂区的数个天坑井,通过渗漏排放至溶洞,导致地下水质遭到污染。
“溶洞垃圾”事件发生后,慈利县经过摸排,已发现448个岩溶洞穴不同程度地存在垃圾污染等生态环境问题,其中列为重点整改对象的岩溶洞穴有55个。
对于经历此次“溶洞垃圾”问题的慈利、永顺两县,如何堵住溶洞污染的漏洞,进一步健全农村垃圾处理机制?这些工作迫在眉睫,且需常抓不懈。
施工人员在七里冲溶洞清理垃圾。 视频截图 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图
两县多处溶洞发现垃圾,清运任务艰巨
6月中旬被曝出垃圾污染的七里冲溶洞,位于永顺县高坪乡场坪村境内。从G352国道一侧的机耕道步行一二百米,经过一片玉米地,便来到溶洞的洞口处。
七里冲溶洞位于一座山丘的下方,坑井表面的洞边长着灌木和藤类植物,洞口一侧有明显的倾倒垃圾痕迹。
永顺县高坪乡的七里冲溶洞。
澎湃新闻记者6月21日来到这里,只见洞口拉起了警戒线,旁边停着挖机、吊机等设备。受汛期天气影响,当日清运垃圾的工人暂停了施工。
“溶洞垃圾”事件的披露者符正(网名“小符哥哥”),是一名户外运动爱好者,今年年初以来时常进行溶洞探险。6月18日,他来到七里冲溶洞,系上安全绳沿洞口降下。
“在洞口就闻到臭味,下到底部更臭了。我刚好降落在垃圾堆上,踩上去特别恶心。”符正向澎湃新闻回忆,当时跟着他下洞探险的一位朋友因受不了气味而中途返回。他则戴上防毒面具进入溶洞底部,目测洞底距洞口高约70米,“垃圾堆是一个圆锥的形状,看起来可能有15米高。”
溶洞内一片漆黑,符正借助电筒灯光进行拍摄。视频画面显示,洞内堆积的垃圾有各种塑料袋、盒子,应是生活垃圾。灯光照射下,蝇虫飞舞。距垃圾堆不远处的溶洞底部有条小溪,溪水边有雨水冲刷后的残留垃圾。
七里冲溶洞内的垃圾。 视频截图
6月18日晚上,符正将其拍摄的溶洞垃圾画面发布到社交平台,很快引起当地重视。
“我们连夜就赶去了现场。”永顺县高坪乡宣传委员、副乡长涂孝辉告诉澎湃新闻,次日乡政府组织专业人员进入七里冲溶洞清理垃圾。经过探测,洞内垃圾有十多吨。由于通道狭窄,无法进行机械作业,施工人员只能手持工具挖掘垃圾,然后通过地上吊机的绳索将一袋袋垃圾吊出溶洞。为方便施工,工作人员通过发电解决洞内照明,新增电信设备加强洞内通讯信号。
当地生态环境等部门的工作人员也赶到现场处置。据湘西州生态环境局永顺分局副局长肖义武介绍,工作人员对溶洞内及周边2处水井的水质取样送检,“情况还好,水质符合地下水Ⅱ类标准。”
符正进入七里冲溶洞拍摄的视频中,可见洞内一角挂有简易蚊帐,下面摆着被褥,一旁有铲子和打开的铁箱;垃圾堆一侧竖着疑似供人攀登的钢脚架。符正由此怀疑,或许曾有人到洞内“寻宝”——据传解放之前,国民党部队在此藏有黄金。当地乡干部并不认可这一说法。“里面不可能住人。”涂孝辉说。
7月1日,涂孝辉告诉澎湃新闻,七里冲溶洞内的垃圾已清理出13吨,“大概两天内能清完”。
七里冲溶洞垃圾“曝光”之前,符正曾于5月下旬到张家界市慈利县“探洞”。
在慈利县通津铺镇长峪铺村的杨家坡溶洞,符正潜入约150米深的洞底,发现洞内有成堆的垃圾,还有疑似猪粪的污物。在东岳观镇彩球村的大田坑溶洞(天坑),他系着安全绳从直径约15米的洞口降下,到达约70米深的洞底后抬头一看,眼前高耸的垃圾堆把他吓了一跳。
“垃圾堆有七八层楼那么高!”符正说。
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张家界市生态环境局慈利分局局长陈俊平介绍,大田坑溶洞未发现地下水,洞内的垃圾属于生活垃圾,初步测算约有1600吨。
慈利县大田坑溶洞内的垃圾。视频截图
5月29日,慈利县通报称,已邀请专家对溶洞进行勘查,并全力开展垃圾清运、污水清理等工作。6月9日,湖南省委书记沈晓明赴慈利县督导天坑溶洞污染整治工作。
澎湃新闻记者了解到,杨家坡溶洞的垃圾已于6月19日挖掘清运完毕,累计清出垃圾十多吨。
目前,大田坑溶洞内的垃圾仍在清理中。溶洞的地形构造等因素给施工带来不少困难。因洞内出现硫化氢、氨气等有毒气体,垃圾清理工作曾一度暂停。根据慈利县环境风险隐患调查处置工作专班统计的数据,截至7月1日,大田坑累计清理出垃圾超过120吨。
施工人员在洞内挖掘垃圾。视频截图
溶洞曾被当作生活垃圾处理场所,养殖场排污成隐患
慈利县、永顺县相关部门将从溶洞清理出来的垃圾,陆续运往石门、永顺等地的垃圾焚烧发电厂进行处理。
被曝光的“溶洞垃圾”事件中,这些少则十吨、多则上千吨的洞内垃圾,到底从何而来?
大田坑内的垃圾吊出洞口。视频截图
澎湃新闻记者采访发现,包括慈利县大田坑溶洞、永顺县七里冲溶洞在内,堆积在洞内的垃圾主要来自周边居民的生活垃圾。
进入七里冲溶洞时,符正闻到明显的垃圾臭味。他由此判断这些垃圾“比较新鲜”,有些应是近期倾倒。事实上,在今年5月,当地村干部曾组织人员将溶洞前一段约20米长的路面挖得坑洼不平,并在路中间堆放巨石,以阻止村民驾驶三轮车前来倾倒垃圾。
七里冲溶洞位于高坪乡场坪村——这是一个有2300多人、13个村民小组的行政村。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彭康告诉澎湃新闻,向溶洞内倒垃圾的,包括该村且比湾组和高坪村刘家湾组的村民,这两个村庄离七里冲溶洞仅一两公里,人口均有三四百人。
彭康说,2023年村里曾对七里冲溶洞洞口边的零散垃圾进行清扫,在旁边种上花草,在通往溶洞的路面堆积石砂。“后来有人扒开砂子,又往溶洞里面倒垃圾。”彭康说,溶洞周边的村组都有垃圾箱(桶),但遇上修建房屋、红白喜事酒宴等,产生的垃圾太多,村民便运往溶洞倾倒;溶洞周边有成片的田土,村民过来干活时顺路倒垃圾也“方便”。
“溶洞垃圾”事件曝光后,且比湾的村民王明祥成为怀疑对象。
今年63岁的王明祥,从事垃圾拖运已有十多年。澎湃新闻记者在他家门口看到,坪上停着两辆运输垃圾的农用车。王明祥介绍,大概一二十年前,他就开始负责清运村里墟场(农贸市场)的垃圾,“那时没有固定的地方倒垃圾,随便乱倒。”十多年前,乡村建起了垃圾焚烧炉(池),王明祥负责全乡垃圾的拖运,将各村“小炉子”未烧化的垃圾,运至全乡集中的“大炉子”进行焚烧处理。
王明祥家门口停放的垃圾运输车。
高坪乡有8个行政村,约1.5万人。据王明祥回忆,在2022年左右,根据环保要求禁止焚烧垃圾,于是乡村的垃圾焚烧炉被拆除。当时,高坪乡准备在焚烧炉原址附近建一个垃圾压缩中转站。
“炉子已经拆了,压缩站又还没建好,你让我往哪里倒垃圾?”王明祥说,当年他只好将各村垃圾运至国道边的七里冲溶洞,倒入洞坑内,持续时间将近一年,“我用拖拉机运,全乡的垃圾,一天要倒五六车。”
王明祥称,乡垃圾压缩中转站建好后,他再也没有往溶洞倾倒垃圾了。
在慈利县东岳观镇的大田坑溶洞,被发现的垃圾测算约1600吨,这些大多也是生活垃圾。“这么多垃圾,我觉得不可能是村民零散倒下来的。”曾进入该溶洞的符正分析。
对大田坑溶洞垃圾问题进行过调查的陈俊平告诉澎湃新闻,溶洞内的垃圾,主要形成于城乡环卫一体化之前的2010年至2016年。
“全镇那五六年的生活垃圾,可能都倒到了那里。说白了,那里成了一个集中处理垃圾的地方。”陈俊平口中的“那里”,便是大田坑溶洞——那几年几乎容纳了东岳观镇近3万人口的生活垃圾,成为名副其实的“垃圾洞”。
距大田坑溶洞约9公里的通津铺镇杨家坡溶洞,清理出来的垃圾超过10吨,其中有生活垃圾、池塘淤泥以及少量养殖粪污。
据陈俊平介绍,生态环境执法人员根据杨家坡溶洞的粪污溯源调查,发现距溶洞约两百米处有一个生猪养殖场——黎昌汉养殖专业合作社,通过渗漏方式向溶洞排放粪污。执法人员要求该养殖场运走481头存栏生猪,并展开进一步调查。
工作人员进入杨家坡溶洞。视频截图
杨家坡溶洞的污水经地下水系,在溇水长潭河大坝上游约4公里处排出。
陈俊平告诉澎湃新闻,杨家坡溶洞内的水样首次检测氮磷超标。经过清理整改后,水质达到Ⅲ类地下水标准。
据了解,通津铺镇的梅其伟养殖场,也被查出存在向附近溶洞排放粪污的违法行为。
相比梅其伟、黎昌汉这两家养殖场,位于通津铺镇燕子社区的燕子现代化生猪养殖场(育肥场),规模更大,排污问题更严重。
2024年5月投入使用的燕子养殖场,由慈利东方希望畜牧有限公司投资建设,设计年出栏生猪6.25万头。生态环境执法人员调查发现,该养殖场通过雨水沟将雨水导排入厂区的数个天坑井,然后渗漏排放至连接天坑井的溶洞。
“生产区的雨水和污水没有分离,就直接通过天坑井排到溶洞里,对地下水造成污染。” 陈俊平说。
从溶洞排向河流的污水。视频截图
经采样分析,燕子养殖场地下水下游区域监测井及岩溶涌水的多项指标超过地下水Ⅲ类标准限值,其中总大肠菌群最大超标倍数为532.33倍,氨氮最大超标倍数为13.04倍。
陈俊平介绍,经立案调查后,已要求燕子养殖场停产整顿,在7月15日之前清栏,将存栏的2.3万余头生猪全部运走。
涉污企业被罚,综合治理任重道远
6月25日,张家界市生态环境局发布燕子养殖场污染问题的4份处罚决定书,认定的违法行为包括排放水污染物、未建成除臭设施、阻挠监督检查等,对养殖企业行政罚款共计124.75万元。
燕子养殖场排污案件还被移送公安机关处理,当地检察机关也已启动公益诉讼程序。
此外,慈利县苗市镇白龙养猪场因排放臭气受到行政处罚,亦被移送公安机关处理。据陈俊平介绍,警方目前行政拘留的3人,分别来自白龙养殖场和燕子养殖场。这两家养殖场的投资运营方,均为慈利东方希望畜牧公司。
工作人员在养殖场检测。视频截图
慈利县是生猪养殖大县,年出栏生猪接近70万头。目前,全县年出栏能力500头以上的生猪养殖场有380家。据慈利县农业农村局 副局长卓德富介绍,工作人员近期排查了全县2965家养殖主体,发现部分养殖场存在粪污渗漏或溢流、土地消纳面积不达标等问题。
当地生态环境部门也加强了对养殖场排污的执法检查,截至6月24日,已对16家养殖场(户)进行立案调查。
慈利县、永顺县所处的湘西地区属于喀斯特地貌,存在不少岩溶洞穴。“溶洞垃圾”事件发生后,张家界市政府办下发文件,要求加强岩溶洞穴的资源管理和生态保护工作。
湘西一带的山村。视频截图
慈利县生态环境分局局长陈俊平介绍,经过摸排,慈利县已发现448个岩溶洞穴不同程度存在垃圾堆放等生态环境问题,列为重点整改对象的岩溶洞穴有55个,其中12个已完成清理整改。
如何加强对溶洞生态环境和农村垃圾处理的监管,是慈利等地下一步工作的重点。有新闻媒体发表评论文章称:“天坑溶洞成垃圾洞,最该堵住的是监管漏洞。”
澎湃新闻记者在慈利、永顺等地采访发现,溶洞垃圾现象与居民环保意识、监管执法力度等因素相关,某种程度上也受到当地垃圾处理模式的影响。
张家界市生态环境局慈利分局。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生活垃圾缺乏专门处理设施,一般是堆积腐烂后由村民向田地施肥得以循环利用。近二十年来,乡村逐渐建立垃圾集中处理体系,从收集焚烧转变到发电利用等模式,垃圾治理逐步走向城乡一体化。
2023年12月,永顺县垃圾焚烧发电厂建成运营。全县的生活垃圾都要求运至发电厂处理。承包垃圾清运的,是永顺玉诚环境景观工程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玉诚公司”)。该公司负责县城和各乡镇集镇区的清扫保洁和垃圾清运。
据玉诚公司项目负责人胡安红、高坪乡政府环卫专干李翔等人介绍,高坪乡由玉诚公司负责清运垃圾的集镇范围,人口约占全乡一半。其他未由玉诚公司负责的区域,仍由各村负责清运垃圾。
高坪乡垃圾中转站。
家住七里冲溶洞附近的王明祥,其身份由乡村雇请的垃圾清运人员变成玉诚公司的职工——负责高坪乡垃圾中转站的设备操作。但他还有一份兼职——帮场坪村运垃圾。
“麻烦就在这里,玉诚公司没有全覆盖。”场坪村党支部书记彭康介绍,全村有10个村民小组未纳入玉诚公司清运垃圾范围,因此村里每年给王明祥5000元“补贴油费”,请他帮10个组拖运垃圾至中转站,“每个组每个月运一次”。
“每月一次”的垃圾拖运频率,对许多村庄而言显然不足。一些村民便“私自”处理垃圾,七里冲溶洞倾倒垃圾现象由此屡禁不止。
切实解决农村垃圾清运问题,需要经费保障。而据涂孝辉、彭康等人介绍,永顺县财政没有垃圾清运的专项资金下拨至乡镇,乡镇财政也并无相关资金补贴村级。
永顺县是从2023年起,对县城和乡镇的集镇区垃圾进行统一清运。相较而言,慈利县的垃圾集中处理工作开展得更早。从2017年起,慈利县全面推行生活垃圾治理城乡环卫一体化,全县的生活垃圾通过统一收集和转运进行处置。
不过,此次“溶洞垃圾”事件,也暴露出慈利县生态治理和环卫工作中的问题。接受采访时,陈俊平表示,下一步要加强对岩溶洞穴的监管,还要进一步健全城乡一体化的垃圾处理机制,“彻底解决垃圾清运问题”。
编辑:俞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