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记者:徐敏
深秋时分的重阳节这个节日,不似春日的清明节那般明媚,夏日的端午节那般热腾,也不及冬日的春节意味着周而复始和团圆。不过,重阳节自有它悠长平和、清雅高洁的节日韵味。它散发着茱萸淡淡的香气,环绕着丛丛盛开的菊花,还有一杯清冽的菊花酒。人们登高望远,期待平静从容的生活能够长长久久。这是独属于重阳节的古老而惯常的生活方式。
对济南人来说,重阳节,或者说在深秋这个节令,除了去趵突泉赏菊,就是去千佛山赶一年一度的重阳节山会了。山会是一项历史悠久的民俗活动,在物资匮乏、信息流通缓慢的年代,山会是老百姓期待的盛大而热闹的节日。千佛山重阳山会亦有七百余年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元代的祭祀庙会。民国时期,重阳节山会也十分兴盛,据《1927·济南快览》记载,“千佛山……每年九月九日,庙会极盛。香火之盛,游人之多,为济南各庙会之冠。”

千佛山重阳节山会
时隔多年,小时候跟随大人到千佛山赶重阳节山会的记忆依然清晰,似乎耳边还能听到小贩们鼎沸的吆喝声,看到大殿门前缭绕的香火。那时候,去一趟千佛山也不是特别容易的事情,或者坐很久的公交车,或者和其他小孩一起搭乘邻居家的三轮车。总之,总觉得路途是很漫长的,然而一下车,一进公园大门看到鳞次栉比的摊位和摩肩接踵的游客,我的精神气儿立马就来了。
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散发着烟火气息的。我会和小伙伴们穿行在摊贩和人群中,目不暇接地看着精巧的小玩具、菊花糕、茱萸、糖葫芦。尤其是外面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甜甜的糖浆的山楂果串成的糖葫芦,简直就是每个小孩的心头好。自然不能是什么都要的,我一般会要一串糖葫芦,慢慢地吸吮着那一层糖衣,很久也不舍得咬上一口。随后,还会挑上一个小玩具,比如动画片中人物的木版画或者晶莹的水晶球,拿回家也会赏玩和给小伙伴炫耀很长时间。

重阳节山会上售卖的葫芦
最热闹的要数看杂耍了。记忆中,通常也没有一个像样的舞台,一阵敲锣打鼓之后,人群围成一圈,民间艺人就开始表演。我个头小,仗着这种身材优势钻到最前排,看到扮成孙悟空的艺人拿着金箍棒舞得虎虎生风,还有艺人双手双脚顶着花瓶上下翻飞,或者扮作小丑的艺人忽然做个鬼脸吓唬众人,人群会发出一阵惊呼并瞬间后退几步。至今,我还记得裹挟在人群中被推搡的压迫感,不过由衷的快乐才是最蓬勃的情绪。
童年时期的记忆像一个魔盒,缤纷绚烂又欢闹喧哗。因为这样顽固的记忆,青年时期的一个重阳节,我约了朋友去重阳节山会,很大程度上是想重温记忆中的童年。“九日天气清,登高无秋云。”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依然是兴致勃勃的,我和朋友沿着两侧商贩云集的山道,一边观赏售卖的小物件一边登山。朋友是东北人,在济南生活不久,从没来过千佛山山会,故而对一切充满了新奇,还捧着相机拍个不停。正逛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朋友忽然冲我喊:快看!我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小摊上写着“国足豆腐——臭”,原来是个卖臭豆腐的摊位。我俩对视一眼,放肆地大笑起来。
那时候,已经不光贪恋山会的热闹,而是会寻一方静谧了。沿着主山道走过一段后,我们特意避开热闹的主路,转而沿着山腰上的一条小路进山。花草渐渐凋零,地面上零散地铺着稀稀落落的黄叶,而一丛丛黄色的野菊花开得正盛。我们想起了陶渊明,慨叹为何他明明生活在一个如此离乱的时代,“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却写出了如此恬淡平和的诗歌,以至于让后世对那个灰暗纷争、甚至充满篡逆和杀戮的时代寄予了田园牧歌式的幻想。人真的可以完全摒弃时代的纷扰而独自平静和笃定吗?那时候我们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后来我看到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感觉些微明白了一点。

千佛山风光
后来的很多年里,生命中的多数时间花费在繁忙的工作和琐碎的生活中,很少再去千佛山山会了。今年,一方面想再重温记忆中那些热切的片段,一方面为了带儿子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在重阳节山会第一天便去了千佛山。
今年的时令大约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体感上似乎失去了一个月的秋天。这天上午,天色阴沉微雨,空气中渗透着湿漉漉的清凉,山会暂时没有往年的喧嚣。主山路两旁依旧是那些摊位,若是比起我幼时记忆中的物品,似乎还是丰富了许多,比如幼时我只吃过山楂串的糖葫芦,现在儿子有更多的选择:红果串、葡萄串、草莓串、山药豆串等等。饮品除了可以喝到时尚的奶茶之外,还有热乎乎的现熬的泉水雪梨汤、酸梅汁。不过,在物质资源极大丰富的条件下,儿子对这些小食也兴趣不大。倒是手工木制的皮影戏的孙悟空玩偶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买来不停地摆弄着,口中念叨着孙悟空的那些经典台词。
尽管我一厢情愿地希望儿子能够在山会上寻找到更多的乐趣,事实上我发现,他的体验远不如当年我那般热切和兴奋。我们顺着山路走到半山腰,吃了糖葫芦,喝了雪梨汤,买了有趣的小物什,却依然觉得有些兴味索然。后来我们乘坐索道来到山顶,从山顶上北望,看到层层叠叠的绿色黄色铺展在山脉上,还有笼罩在淡淡乌云之下的城市。我们努力望远,欣喜地看到了山峰尖峭的华不注山。我告诉他,那是李白爬过的山,李白赞美这座山“绿翠如芙蓉”。旁边两名登高望远的年轻人与我们交流说,如果天气晴好,空气澄澈,还能看到黄河如带,蜿蜒远去。

千佛山风光
我们在山顶徘徊了一会儿,我给儿子讲起舜耕历山、讲起齐烟九点,而这些,都不及他心心念念地坐滑道下山的兴趣。回家后回想这趟重阳节山会,果然他最快乐的来源是“滑道下山”,那是一种放纵而自由的感觉。其实,我也觉得这是这一趟山会最畅快的片段。罢了,我想他也记住了这次赶千佛山山会的经历。
漫长的一生,我们会经历千万件不同的事情,也会隔着遥遥的时光再重复多年前的事情。有时候,我们总想复刻多年前那种纯粹的快乐,然而却发现当年的光景和心境无法重来。还是陶渊明说得好:岁月若飞矢,光阴岂待人。不过倒也不必太过感伤,能够重复过去的某个片段,看到童年吃过的糖葫芦,看到年年盛开的菊花,挂起一串茱萸香囊,本身就是岁月的丰厚馈赠了。
公元409年的重阳节,已经归园田居数年的陶渊明写了一首《己酉岁九月九日》,诗人表达了对生命哲学的深沉思考。最后两句说,“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或许,这某种程度上是陶渊明在乱世却得以独自达观、独自清醒的自洽的情绪出口之一。我想,再过五年,再过十年,我还会再去重阳节山会,无论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心境,希望自己还会开口大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吧。
摄影:徐敏 编辑:周全 校对:高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