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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上世纪80年代初到北京工作后，单位换了三个，居住地变了三回，家搬了三次。搬家是对所有物品的系统梳理和重新整理，往往是一个在推陈中出新的过程，甚至会不自觉出现物品遗失的情况。很多名人逸事中，都有因搬家而遗失物品的记录。在我有限的搬家经历中，推陈出新也在所难免，唯有一部分东西是可以出新，但绝不推陈的，就是我收藏的那些签名赠书。时至今日，在我的书房里，签名赠书几乎放满整整一个书柜。

　　这些书，主要是朋友、同事和有关领导所赠，也有几本是与作者未曾谋面、未有交往，但对作品颇为心仪而委托朋友辗转获得的。这些赠书扉页上的墨宝风格迥异，分别透着作者本人的气质，飘逸、洒脱、豪放、庄重、沉稳、娟秀，各有其味；笔走龙蛇，铁画银钩，苍劲古拙，不一而足。有的透着文化人的修养，写着指正、斧正、雅正；有的透着朋友之间的情谊，写着留念、存念；有的透着为人的谦逊，写着见笑、持赠、敬赠、谨呈；有的透着简朴，仅署作者本人姓名和签赠日期；有的作者是熟稔的朋友，在赠言中称兄道弟一番。

　　这些书，主要是社会科学、人文历史和文学类，一小部分是书画、摄影作品集和作者本人的专业研究成果。时间上最早有40多年前获赠的，最晚是当下的。有的赠书者已经仙逝，有的虽届耄耋之年，仍笔力雄健、笔耕不辍，有的仍是学术界、文坛的生力军。无论如何，凡有所赠，不论与自己工作和兴趣爱好是否相关相投，皆善承嘉锡，视若拱壁，而且专门用一个书柜存放。

　　我书柜里的书，包括堆放在案头和椅子上的书，除了收藏的签名赠书外，还有三类。第一类是在书店或网上购买的，这是多数。这类书如是喜欢，一定读完，有的甚至不止一遍，有的则浏览一下，然后束之于书柜，到用时再查阅。第二类是向有关出版社讨要或出版社赠送的。第三类是发的或买的时政类学习书籍和经典著作。因书柜容量有限，而书的数量与日俱增，因此每过一段时间都要对书柜进行整理，有的书不得不淘汰掉或转赠他人。在时间和空间的变化中，总有一些书处于“进进出出”的状态，唯有那些签名赠书，始终在那里。每次翻阅，都会引发我对许多人和事的回忆，可谓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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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藏的签名赠书数量最多、部头最大的作者有三位。

　　第一位是费孝通先生。费孝通先生是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原主席、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原副委员长，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文集》16卷本，《行行重行行——乡镇发展论述》及续集，《从沿海到边区的考察》《逝者如斯——费孝通杂文选集》《言以助味——费孝通杂文选集》《山水·人物》等。16卷本的文集，是费孝通先生年过90后编辑出版的。从1924年1月第一篇杂谈——《秀才先生的恶作剧》，到《人类学几大派别》《花蓝瑶社会组织》《乡村经济》等学术文章著作，再到《风雨同舟50年》《志在富民》《中国乡镇发展的道路》《发挥每个盟员的作用》《农村·小城镇·区域发展》《长江三角洲的发展前景》《进入21世纪的回顾和前瞻》，直至2003年11月《对文化的历史性和社会性的思考》，煌煌巨著，时间跨度近80年。特别是自上世纪80年代起，费孝通先生作为民盟中央领导人，与中国共产党风雨同舟、肝胆相照，为改革开放和四个现代化建设，深入实际，广泛调查，认真研究，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学者风范，家国情怀，怀瑾握瑜，嘉言懿行，融在书中，浸透纸背。虽然费孝通先生离世已经多年，但每每看到他的赠书，他睿智的音容笑貌，为履行参政议政、民主监督职责，不惮辛勤，在华夏大地“行行重行行”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

　　第二位是相识于上世纪90年代、任民主党派中央领导人的友人。他所倡导的新教育的理论和实践成果，已结集成多本书，连年一本的《我在政协这一年》《我在政协这5年》《共识凝聚力量》，十卷本的编年体个人参政议政实录《见证10年——一个民主党派成员见证的中国民主政治进程》《书香政协满庭芳》《致教师》《春天的约会》《未来学校》《我的教育理想》《新教育》等等，无不是他黎明即起、伏案疾书的结果。多年前，我曾应邀、不揣冒昧地为他的一本新书写过一篇序言，还曾就他的一本书写过一篇读后感，两文均发表在人民政协报上，其中写道，他“具有理性精神和道义担当，更有建言社会、参与公共事务的自觉性”“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是文字背后“以耳知事，以目明事，以心决事，以手行事”的坚韧与执着。

　　第三位是著名作家霍达女士。9卷本的《霍达文选》，既有用长篇小说形式展开的历史画卷，被冰心称之为“一本奇书”的《穆斯林的葬礼》，被刘白羽称之为“血泪之声”的一部大书《补天裂》，又有报告文学，电视连续剧和戏剧影视文学剧本，最后以《听雨楼随笔·抚剑堂诗抄》收卷。作者笔力之健、涉猎之广，字吐珠玑、文铺锦绣，令人感佩。捧着她的大作，未曾阅读就被书封面那一帧身着一袭长袍、面容温婉，但“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笔底映烟霞”的作者影像所深深地感染。那一首《忆秦娥·香港抒怀》：“……伶仃洋上忠魂烈，宋王台下男儿血，男儿血，化五色石，补南天裂。”激越铿锵、掷地有声，巾帼气质，不让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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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收藏的签名赠书中，置于案头、手边，不时翻阅再读，有的段落、诗句都可以背下来，并在自己行文中引用过的，主要是三位作者的赠书。

　　第一位是黄苗子先生1988年3月所赠《敬惜字纸》一书。小开本如口袋书，薄薄的151页，收录黄苗子先生的部分杂文和旧体诗。俯而读，仰而思，深感行文之老辣，看事之老道，用词之精妙，是那么的耐读，有越读越厚之感。捧读再三，有的令人深思，有的令人莞尔。题丁聪漫画张贤亮像一首，“功盖开荒队，名传牧马人；当年太狼狈，今日可斯文。男人重性格，中国讲精神；栽培绿化树，端为四时春”，将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用打油诗的方式展现出来，喜怒笑骂皆有深意，令人叫绝，真是“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第二位是厉以宁先生1998年1月所赠《厉以宁词一百首》，1999年9月所赠《厉以宁诗词又一百首》。前者为正式出版物，后者为印数较少、仅供诗词爱好者和友人收藏的内部印刷品。恂恂儒雅的厉以宁先生，是著名的经济学家，在经济理论界识论高绝，建树颇丰；而他在诗词领域同样深有造诣，可谓经邦济世、诗化人生。两本小册子收录了他1942年至1999年间的诗词作品，虽然这肯定不是全部，但窥一斑而见全豹，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足以展现厉以宁先生的学养和风范，足以彰显他的“文思未绝”和为学为人为业为文之道。尤其是那一首写于1978年的《木兰花·校园初春》，“湖边残雪风吹去，墙外麦苗青几许，一行燕子报春来，小径花丛闻笑语。黄昏忽又潇潇雨，乍暖还寒何足虑，隆冬已尽难再回，历史无情终有序”。词中不绝好句，亦深藏好意，咏物、吟史、抒情，浑然一体，令人过目难忘、回味无穷。还有一本是2007年4月所赠，由厉夫人何玉春老师摄影、厉以宁先生配诗、女儿厉放作序的《何玉春摄影集——心宽无处不桃源》。这是一本胸中淹博、笔下氤氲、珠联璧合、亲情环绕的图诗文合集。作为摄影和诗词爱好者，我也时常拜读学习。

　　第三位是易茗兄2020年5月所赠《让生命沉吟片刻——易茗歌词选》。书分“作品与记忆”“历史歌吟”“当代心声”和“剧情之外”4辑，沉甸甸的近400页，装帧简朴大气。易茗是享有盛名的词作家，不少风靡华夏的歌曲，都是他同夫人雷蕾联袂创作的。当年电视连续剧《渴望》的主题歌，“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唱出了一代人的人生喟叹！那一首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的主题歌《好汉歌》，“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生死之交一碗酒……”，不论听歌还是看词，都让人精神振奋、血脉偾张，几乎要与梁山好汉的心率同频共振了。这本书歌词吸引人，特别是第一辑每首词后所附的记忆及一部分歌词的手稿，情真、味厚、格高、意远，读来如同走入作者的精神世界，体悟作者“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洞察万物，道尽无常的所思、所虑、所咏，意蕴隽永，韵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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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说，见字如面。几乎每一本签名赠书的背后，都有一段故事。我收藏的签名赠书中，承载着美好回忆、浓浓情意的有很多，主要有三种类型。

　　第一类与传主、作者有着三代人的交往与情谊。《郑洞国传》《我的戎马生涯——郑洞国回忆录》《铁血忠魂——中国抗日名将郑洞国》《家世沧桑》4本赠书的背后，可以牵引出上世纪80年代至今工作和生活中的许多往事。传主郑洞国先生是统战部门的老朋友，晚年他参加在全国政协、中央统战部或民主党派中央的会议和活动，有时我也作为工作人员厕身其间。作者是郑洞国先生的长孙，现为民主党派中央领导人，因同样从事统战工作，又是同庚，交往颇多。作者行文中史海钩沉、倾注笔端的用心、用力、用情，许多美好的回忆，不经意间在书中或借助于文字都涌到了眼前，让人陶醉。

　　第二类是先读其书，再有缘结识并获得赠书，如著名作家、画家鲁光老师。中国女排的辉煌战绩和报告文学《中国姑娘》，让我记住了鲁光老师的大名。有缘结识之时，已步入退休之年的鲁光老师，独辟蹊径，以文学入画，亦文亦画，并以画牛为乐，以牛为伴，以牛为友，以牛为师，在写作和绘画两个领域辗转腾挪，都有佳作问世，都活得那么通透潇洒。捧着鲁光老师赠予的《我的笔名叫鲁光》《近墨者黑》《比我先走的朋友们》，以及在“五老水墨小品展”请柬上，即兴挥笔留下的“梦里世界”，一幅水墨画的牛和“站着是条汉，卧倒是座山”的题字，会串联起对体育赛事及体育事业发展的记忆，会再现与鲁光老师交往的场景，感受他的厚重品行、幽默话语、爽朗笑声和未泯童心，会重温鲁光老师春风化雨、堪为人师的气场，让人如沐春风、如饮醇醪。

　　第三类是同窗所赠的书。同窗中相当一部分在历史学专业领域成果丰硕，也有的转行从事其他专业的研究与教学。虽然我与他们从事的工作性质不同，但这类赠书读来，却是满满的美好回忆，既有大学学习历史专业的熟悉，更有同窗之谊的温馨。品读《道大无外——校园与社会》（大学同窗、著名历史学家罗志田著）的“学问与大学教育篇”“历史与人生”等篇目，可感受到同窗、同室4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含英咀华和初心发轫。阅读《巴尔扎克与小裁缝》（大学同窗，华裔旅法导演、编剧、作家戴思杰著），欣赏改编的同名电影（戴思杰导演），可以想象作者在大学学习期间的游刃有余，脱略行迹及毕业后的华丽转身。翻阅中央党校中青班同学，著名作家、诗人高洪波的《中央党校日记》，可重温近20年前在中央党校一同学习一年时的岁月往事。

　　当然，我收藏的签名赠书远不止上述这些。著名作家张平先生的《生死守护》《换届》，赵丽宏兄的《玉屑集》，郁钧剑兄的《家在桂林》《置剑梅隅·郁钧剑格律诗词选》，鲍义志兄的《掌中吟》之一之二，李崴兄的《垦丁集》系列，以及台湾著名学者许倬云先生的《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朱云汉先生的《高思在云——一个知识分子对21世纪的思考》，等等，都经常拂拭拜读。

　　有人说，一个人是他读过的所有书的总和。读书，亦是读人。不论哪一类书，不论哪位作者所赠，捧在手上，细细读来，比读买来的书和借来的书，在扩展知识、享受阅读之余，总是少了一些功利和负担，多了一些纯粹与自洽，多了一些人生记忆和人文感怀。

　　年近七十，一卷书一壶茶，岁月缱绻，葳蕤生香。看着这些书，书香四溢；捧着这些书，回忆满满；读着这些书，是快乐的心灵之旅与碰撞，是时空与文心的交集。徜徉其间，殊有别趣，有自乐存焉！

　　（作者系第十二、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

　　作者：常荣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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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人民政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