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爱画画的法国前总理:赵无极影响了我
澎湃新闻  3小时前

  澎湃新闻记者 顾村言 陆林汉

  作为法国著名政治家,洛朗·法比尤斯(Laurent Fabius)曾担任法国总理、外长、宪法委员会主席,也曾多次到访上海。最近,法比尤斯作为一名画家再次来到上海——在隐秘从事了15年绘画创作后,他将首次个人艺术展览“在乐园”放在了上海。在展览开幕之际,《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专访了洛朗·法比尤斯。

  “一直喜爱艺术,喜爱罗丹、赵无极,但直到15年前才开始画画。现在, 我需要绘画,就像一个人需要锻炼身体,需要吃和喝一样,可以说是生命中的必需。”洛朗·法比尤斯说。

  

  视频: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洛朗·法比尤斯谈及了自己的艺术创作

  走进上海复星艺术中心一楼展厅,一幅幅色彩厚重、肌理层次丰富的抽象绘画,或像一片森林的暗影、 一道裂隙、又或是一抹天空的余晖,一片芦苇……抽象的视觉语言,隐喻着文明、自然与人性。这便是洛朗·法比尤斯的全球首次个展“在乐园”。

  出生于1946年洛朗·法比尤斯看起来总是笑容可掬,他曾在1984年至1986年出任法国总理,成为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理,当时他年仅37岁,后来又担任外交部长、法国宪法委员会主席。这几年,他退去所有职务,安心画画,以画家身份呈现在公众面前,他对《澎湃新闻|艺术评论》说:“其实从小喜欢艺术,尤其是这15年来,绘画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没有绘画,就仿佛缺少了什么。”

  法比尤斯出身于古董商世家,自幼受到艺术熏陶。尽管人生轨迹转向公共事务与政治领域,艺术却始终伴随法比尤斯左右。他在友人、艺术家皮埃尔·苏拉热与华裔艺术家赵无极等的建议与启发下,埋藏在心里的艺术爱好渐渐萌芽,十五年前,其伴侣赠送的一套绘画工具成为了法比尤斯人生的转折点。自此,他开始了从政治家到艺术家的转型,在画布上找到了新的表达方式,并在这几年形成了充满直觉的抽象绘画风格。

  

  洛朗·法比尤斯

  此次上海复星艺术中心于10月15日对外开放的展览名为“在乐园”,以法比尤斯的50余件画作,涵盖单幅与多联画,呈现他将对文明、 自然与人性的反思转化为可视的绘画语言。

  在法比尤斯的作品中,色彩被化作肌理、节拍与语言。无论是颜料的喷涂、刮擦还是叠加,每一道笔触都留下印迹,每一层色彩都铺展叙事。与普通艺术家不同的是,法比尤斯的创作贯穿对全球重要议题的长期关注:后工业文明、生态与环境责任、制度与理想的两难 ……而绘画为法比尤斯提供了超越政治话语的另一种表达:在色彩与质感的语言中直接触及情感与记忆。对于法比尤斯来说,“自然”是其创作的一个大议题,亦是他在2015年成为COP21第21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主席,推动签订《巴黎协定》的延续。

  在展览开幕之际,澎湃新闻专访了洛朗·法比尤斯,谈及他自小受到的艺术熏陶,艺术对他生命中的影响,他对艺术的理解,"对我来说,在艺术创作中,情感的流动至关重要。"法比尤斯说。

  对话|洛朗·法比尤斯

  澎湃新闻:将你的个人首展放在上海,称之为“搭建桥梁,而非筑起高墙”的象征,除了来自上海的邀请,还有别的原因吗?

  洛朗·法比尤斯:过去的15年间,我一直在画画,同时也有很多重要的官方政治工作。但我并不希望混淆艺术创作和官方职能,直到我从最后一个职位——法国宪法委员会主席卸任之后,才开始真正全身心进行艺术创作。正值此时机,上海复星艺术中心邀约我做个人艺术展。我觉得很好,因为长期以来我一直在耕耘中法关系,我对中国文化也非常感兴趣,这一次展览是我的艺术首展,2026年,我也会在法国举办一个展览。

  澎湃新闻:在您看来,艺术在沟通中法文化,尤其是在当前复杂的国际环境下,能发挥哪些传统外交无法替代的作用?

  洛朗·法比尤斯:目前这种国际局势艰难的情况,关系到我们所有人,这当然也包括中国。我觉得艺术在当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我画的是抽象绘画,但抽象绘画并非和世界脱节的,其中有很多与世界相关的主题和内容,比如说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这是我非常在意的一个话题。这也像我此前在《巴黎协议》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一样。

  

  “在乐园”展览现场

  澎湃新闻:在展厅里的一个视频中,您说“因为美,所以不要对人类失去信心。”

  洛朗·法比尤斯:艺术本身并不是服务于某个想法。我认为艺术是服务于艺术本身,艺术最根本的是关于美,美可以塑造人类社会。

  澎湃新闻:这次展览叫“在乐园”,而且展览以中国式的“桃花源”作为总结。它与西方文化中的“伊甸园”或“理想国”在您心中有何异同?

  洛朗·法比尤斯:实际上展览标题是策展人沈奇岚选了展览中的一幅作品来命名的。因为这个标题参照了中国文化,并且是适合的,这个世界有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理念,但是所有这些文明,都有一个对理想化社会的探索和追寻。

  这跟我的官方职业生涯也有关系,我经常会引用让·饶勒斯(Jean Jaurès)的名言,“追求理想,理解现实。”我觉得官方的职能跟艺术生涯可能有区别,但实际上这些不同都有着要“追求理想”的内容。

  

  上海复星艺术中心,“在乐园”展览现场

  

  洛朗·法比尤斯,《都市交响曲》,2023

  澎湃新闻:您成长于一个热爱“美丽事物”和古董的艺术世家。这种早期的环境熏陶,有没有塑造您后来的艺术眼光?

  洛朗·法比尤斯:首先您的说法是对的。其次,这种情况有时候并非好事。我父亲每周都会带我们兄弟姐妹去博物馆。但我个人并不建议父母这么做,无论是中国父母,还是法国父母,因为这样做太过了,有些时候可能会造成一些逆反。对我个人而言,我也是很多年之后才回归了艺术。我觉得我不会那样去期待自己的孩子,而应该是以一个更加朴素的方式去教育孩子。

  

  洛朗·法比尤斯,《非凡花园》,2023

  澎湃新闻:你之前说到年少时参观博物馆的一些有感觉的作品时会起鸡皮疙瘩,或者说是被打动,现在回想,哪些作品对你影响至深?

  洛朗·法比尤斯:在我看来,并不是某一件作品会突然引起我的赞叹,而是一系列的作品和画家或雕塑家引导我来到如今的位置。我非常喜欢雕塑,喜欢像罗丹这位雕塑家,我熟知他的作品。距离我们年代更近一些的,则是贾科梅蒂,其作品给我带来了许多触动。在绘画领域,一些相对经典的,有著名的达芬奇,或者是印象派画家。

  在现当代的艺术领域中,赵无极对我的影响很大。我甚至在赵无极晚年与他相识,有过交际。当然也有像琼·米切尔这样的美国艺术家,那是另一种艺术风格。引用我的朋友、艺术家严培明的话说,“所有这些艺术家,我都非常钦佩他们。”

  

  视频:洛朗·法比尤斯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谈及自己与赵无极、苏拉热的交往,以及在创作上受到他们的影响。

  澎湃新闻:看在展厅的视频中,您谈到了与皮埃尔·苏拉热的友谊与您的创作,包括他对您的建议。

  洛朗·法比尤斯:巧合的是,我与苏拉热在巴黎的住所相距仅百米,所以我们曾常在周六和周日一起去市场采购。他的妻子如今还在世,现年104 岁。我和我的伴侣经常被邀请到他们位于法国南部蒙彼利埃附近塞特的家中,我们成为了朋友。

  皮埃尔·苏拉热也为我的绘画提供了建议。 但我实际上并没有采用与之相同的主题(大家所知的他的绘画主题是关于黑色的)。不过,他确实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尤其是如何使用刷子绘画,画出多种层次。我很喜欢在他塞特的工作室里看他工作,所以他确实对我产生了影响,在审美层面,也在友谊层面。我和苏拉热还有两个共同的爱好,一个是绘画,一个是橄榄球。我们俩以前经常聊很多的绘画,也经常会一起看橄榄球比赛。

  

  皮埃尔·苏拉热

  

  皮埃尔·苏拉热作品

  澎湃新闻:对中国观众而言,感兴趣的莫过于您提到对赵无极的喜爱。能不能请您具体聊一下,包括跟赵无极的交往。

  洛朗·法比尤斯:我在赵无极晚年与之相识,也认识他的妻子马尔凯女士。我非常欣赏赵无极的作品,因为他的作品中有一种力量和一种诗意,深深地触动了我。他的艺术学习背景既是中国的也是西方的,这让我印象深刻。当然,他是一位伟大的大师,他身上最打动我的是,他的画作无论尺幅大小,都能让人感受到,透过有限画布,通往世界的无限。对我来说,这才是伟大的艺术,既有限又无限。

  

  创作中的赵无极

  澎湃新闻:在您漫长的公共生涯中,艺术创作一直是您“伴其左右的秘密”。是什么最终推动您在十五年前,将这份私密的激情转化为持续的、专注的绘画实践?

  洛朗·法比尤斯:这是必然的释放。正如我刚刚讲到,艺术创作本身只始于大约十五年前。我最初不是从绘画开始的,而是做了一些组合构图。我买了一些木板和小的手工工具,就是鞋匠和农民所用的工具。我把这些工具钉在木板上,转换它们,赋予它们某种意义。这些组合构图,出自于我的想象,我的一些朋友觉得它们很有趣。

  后来,有些偶然,我的伴侣,在我生日的时候送了我一套画具,里面有画架、画布、画笔和颜料。然后我就开始画画了。这是十五年前的事。

  最初,我画得很平庸,我将它们销毁了。就像我的好友 苏拉热也会销毁很多不如意的作品。然后,我慢慢地感觉画得越来越好,然后绘画成为了一种真正的热爱。现在, 我需要它,就像一个人需要锻炼身体,或者需要吃和喝一样,可以说是生命中的必需。但我一直将艺术保留在私密的阶段,直到我结束了我的职业生涯之后,我才将之公开。这就是我与绘画的故事。

  

  洛朗·法比尤斯作品细节

  

  洛朗·法比尤斯作品细节

  澎湃新闻:其实中国历史上的文人画家对待绘画的态度大多是无功利的,就是一种生活的必需品,就像喝茶,缺少了这个,生活就少了很大一块内容。

  洛朗·法比尤斯:这也让我想到一个区别。在西方、法国的教育跟中国的教育不同。我并不吃惊在中国历史上有这么多重要的人物都是会绘画的,但在法国,很多时候一些教育在文学方面,而对绘画的开发是不足的。你会发现在法国有很多重要的人物,比如政治人物,他们会写书,因为法国存在文学的传统,但他们并不会画画,不会展示他们的绘画。所以,这种教育是不同的。

  澎湃新闻:因为中国过去是用毛笔书写的,士大夫必须掌握毛笔的技能,而中国的绘画历史很大一部分也是以毛笔绘就的。另外,您引用了诗人兰波的名言“我即他者”。在画布上,那个作为“他者”的艺术家洛朗·法比尤斯,与作为政治家的洛朗·法比尤斯最根本的区别是什么?

  洛朗·法比尤斯:兰波是19世纪的伟大诗人,他是英年早逝的一个诗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讲的这句“我即他者”是1871年的时候兰波写给另外一个诗人的信笺中写到这句话,后来这句话变得非常知名,被非常多的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师去分析。

  

  “在乐园”展览现场

  我对这句话的诠释:一个人的成长或者表现出的形态,有一些无意识的东西,这造就了他的实际人格,这跟我们理解其表面上的人格是不一样的。我个人认为我是很幸运的,有多样化的品位和工作职能,或者是多样的个人身份,我认为我是所有身份的总和,既是一个政治人物,也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画家,并不能区分出哪一个,而是一个整体。

  

  创作中的洛朗·法比尤斯

  

  洛朗·法比尤斯在整理自己的艺术创作

  澎湃新闻:您曾精辟地比较,画家在创作中是“自由”的,而公共领导者则永远处于“谈判”和“责任”之中。在体验了艺术的绝对自由后,您如何看待那段被政治责任束缚的岁月?

  洛朗·法比尤斯:画家身份在表达自由的层面上与公共领导是不一样的。关于艺术和政治之间的关联,我觉得自由的程度不一样,如果做政治家,更多的时候考虑到整体的、公众的利益,可能有一些社会层面上的限制,比如在预算、金融方面的限制,或者人文层面的限制。但如果作为画家,就很自由了,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不喜欢就把画销毁就好了,确实在自由层面是非常不一样的。

  但在政治和艺术之间也有共通性,这种共通性可以有一个假设,政治生涯中,一个人可能会变成一个市长、部长、总统,如果你从事艺术,会是一个画家、小说家,这两者的共通之处都是对理想化的追求。

  

  从政时的洛朗·法比尤斯

  

  从政时的洛朗·法比尤斯

  澎湃新闻:您对《巴黎气候协定》的推动,和您的艺术创作之间有影响吗?

  洛朗·法比尤斯:是的。不过,如果能成功达成《巴黎气候协定》的话,需要195个其他国家同时接受。但如果画一幅画就会简单很多。

  澎湃新闻:所以当政治家更不容易。

  洛朗·法比尤斯:是的。

  澎湃新闻:能否介绍下您平常在法国的创作状态是什么样的?

  洛朗·法比尤斯:我喜欢早上创作,我以前在巴黎有一个小工作室,但只能做小作品,后来就到法国南部的图卢兹有了一个更大的地方作为工作室,就可以画更大的作品,可以在地上,也可以在桌子上画一个作品。有时候,画到一定程度就放在那,一周之后再回来继续创作。最后,我会在完成的作品上涂上用于定型的清漆,有些时候会把一些作品裱框。这是一个体力工作,而且也需要时间,但是我很喜欢。

  

  洛朗·法比尤斯在花园中创作

  

  洛朗·法比尤斯在花园中

  澎湃新闻:您自己是否也有艺术收藏?能否谈谈您的藏品?

  洛朗·法比尤斯:我也会涉及艺术品收藏。我有几件雕塑作品,是19世纪的雕塑,也有几件绘画作品,有19世纪的,也有当代的。不过,因为墙不是无限大,随着我自己的画越来越多,占据了墙面,我收藏的就少了。特别是现代住宅的墙,因为大小有限,只能收藏一些画幅有限的作品。我自己个人收藏是比较局限的。但我很喜欢美术馆,很喜欢画廊,在艺术市场上,我经常会发现一些并不知名艺术家的作品会让我很感兴趣。

  

  上海“在乐园”开幕式现场,洛朗·法比尤斯在致辞

  澎湃新闻:对于中国古典艺术或当代艺术,您有过了解吗?以后会不会与中国艺术家进行联展?

  洛朗·法比尤斯:有机会的话,我希望与中国艺术家进行联展。我第一个展览就在上海,这就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信号。知道你们喜欢展厅里的作品,我很开心。

  展览将展至10月30日

  (孔显鹤对此次对话亦有贡献)

  本期编辑 邹姗

作者: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