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记者：钱欢青  

朱利安·巴恩斯的小说格外有一种生活的沉思感。怎样形容这种阅读感受呢？就是如果说我们日复一日的忙碌或者闲散，都是在生活的表面“滑”过去，那么巴恩斯笔下的生活，是一寸一寸都被细细思考的——不仅仅是理性的思考，还有与理性交织着的情感的起伏和存在主义意义上的对生命尊严的探究。就像《终结的感觉》的结尾：“有积累。有责任。除此之外，还有动荡不安。浩大的动荡不安。”

在“浩大的动荡不安”中寻找生命的确定性，如同在谎言呼啸的历史中寻找事实的铆钉，何其难，又何其动人。如果说历史学家在文献的迷雾中愈发倚重考古出土的物质确证，那么小说家巴恩斯倚重的，是对自我、时间、记忆，以及存在的深度省思。

这是一种故事之外的引人入胜，一种情理交融的省思性的引人入胜。

在《终结的感觉》中，巴恩斯将省思的切口放在时间和记忆之中。故事成为一个“外壳”，故事里的“托尼”，一个对自己生活很满意的人：大学时有好友，谈过恋爱也有过婚姻，与前妻和女儿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然而，一份旧日女友母亲的遗嘱打碎了这一切。托尼开始重新探寻年少时光里的谜团，曾经笃信的回忆变得疑窦丛生。

而一切疑窦都源于时间和记忆。“我们生活在时间中——时间掌控并塑造我们——但我感觉自己从未很好地理解时间。”这里所谓的时间，当然并非物理层面的空间弯曲和时间折回，而是记忆的选择和破碎，时间褶皱里的秘密和隐藏。小说的叙述以主人公的回忆展开，但这回忆却层层叠叠：第一层，一个满意于生活的人对曾经生活的满意的回忆；第二层，这满意回忆中隐藏的残酷线索；第三层，被自己选择性遗忘的刻毒行为（那封最关键的信，虽然只是一时冲动所写）；第四层，那封“诅咒之信”带来的命运陷阱和蝴蝶效应……在这里，记忆成为一个需要破解的“案件”；而记忆谜案的破解，是随着“现实”中主人公破解旧日女友母亲的遗嘱这一“谜团”而展开的。记忆与现实互相“交织”，互相成为彼此的“动力”，直至“真相大白”，给人巨大的情感冲击。

这种情感冲击，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看到了人物故事和命运的“真相”，更因为看到了时间和记忆的“真相”。其令人“战栗”之处在于：记忆竟然可以如此“理性”地、貌似善良地、顺理成章地“组装”成让自己心安理得的“舒服”模样，而破解记忆谜案之后带来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似乎“证明”了选择性记忆对“自我保护”的重要。

如同书中所写：“但是，时间啊……时间先安顿我们，继而又迷惑我们。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实我们只是安然无恙而已。我们以为自己很有担当，其实我们十分懦弱。我们所谓的务实，充其量不过是逃避，绝非直面。时间啊……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我们论据充分的决定仿佛就会摇摇欲坠，我们的确信不疑就成了异想天开。”

与浓墨重彩讲述曲折故事和传奇命运的传统小说不同，《终结的感觉》中的故事和命运隐藏在时间和记忆的“破案”背后，因此小说的重心和根系，是个体对记忆的回溯、对时间的省思，是在这种回溯和省思中对自我生命的确认，哪怕这种确认的代价，是将陪伴终生的生命“终结的感觉”。——“你的生命走向终结——不是生命本身，而是其他什么东西：生命中任何改变的可能性的终结。”

但即便迎来生命“终结的感觉”，也依然要回溯、要省思，就像西西弗斯明知石头会继续滚落，依然要推石上山，这是现代人的宿命，也是拒绝滑行在生活表面，勇敢地审查自我、洞见内心，直面生命真相的人之为人的根本。

编辑：徐敏  校对：高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