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记者:钱欢青
有些令人心动的瞬间,只有闲逛才能领受。
比如几乎每次去博物馆,我都是带着采访任务,作为一名记者,某个展览开幕,你要参加开幕式,要采访专家,要赶着写稿子,还要写点特别的,想要细细品味展览,反倒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忙活一通,展览的要点倒是抓到了,品赏的机会却失去了。而任何美的相逢与凝视,毫无疑问,需要跳脱“任务”的闭环,独寻一份安静的心情。
诚如巫鸿先生最近的一本《偶遇:在漫游中感知艺术》,令人轻松愉悦又美不胜收,那是跳脱于目的性很强的“学术研究”闭环之外的心灵感发,目之所及,五彩斑斓,灵魂的敞开让“偶遇”既能心游八荒,又能生出满心的喜悦。
那天去山东博物馆,逛到二楼十三号展厅,左侧是“溪山无尽——清代中晚期山水绘画展”,右侧是“刘国松水墨艺术馆”,随意往右侧走,正对着的背景墙上开一个长方形窄口,上头垂下一缕竹叶,往里望,能看到幽深的展厅,一幅若隐若现的古人画作。借景成画,本身就是一幅挺美的画面,让人心里无端安静下来。
信步右拐,进刘国松水墨艺术馆。刘国松在台湾被誉为“现代水墨之父”,其艺术之途堪称传奇:十四岁涉足传统国画,二十岁改习西方绘画,青年时期追求油画的中西合璧,继而回归本土,倡导“中国画的现代化”运动,先后以太空画、水拓画、渍墨画等一次次大胆的尝试震撼画坛。
展厅里众多的作品确实令人过目难忘,从传统国画、西方绘画的精深功底,到中西融合的尝试,从狂草抽象到宇宙印象,斑斓多姿的画作完整呈现了画家的艺术探索之路。不过最令我心动的却是展厅里的第一幅作品,也是刘国松留存下来的最早作品——一张小男孩的水彩肖像。这张画的尺幅很小,画面中的男孩有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他双手托着下巴,眼神纯净而忧伤。画作旁边的铭牌交代了这幅画的创作背景:1948年刘国松考入南京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次年只身随校赴台,就读台湾师大附中。远离故土与母亲的他深感相思之苦,在一张明信片背后创作了这一幅画,表达天涯相隔后的思乡愁绪。
我在这幅画前凝视良久,心里生出很多感慨。如果说最开始打动人的是画家纯粹情感的注入,那么随后就是由其勾连起的有关齐邦媛《巨流河》、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岳南《南渡北归》,以及王鼎钧等作家笔下的文字交互呈现的历史想象。以此,这幅小小的肖像画,真可作为历史转折关头个体生命悲欣的视觉旁证。
这幅画也让人想起陈丹青在《局部》中讲过的那幅梵·高初学绘画时的作品《海边的男孩》。陈丹青特别喜欢《海边的男孩》,认为此作虽画笔稚嫩、画面简单,却充满了生命力。“海边的少年,他的眼神、他的动作,都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希望与梦想的故事”。
如同日本的某些现代书法,脱胎于中国传统书法,但更确切的观察视角却是“现代艺术”,刘国松广为人知的太空画、水拓画、渍墨画的实验和创新,或许也可以“现代艺术”视之。也正是这种创新,让他的作品进入西方艺术的视野。人被抛掷于一个破碎的世界,反应各异,于艺术家而言,自然亦“我歌我舞,我写我画”,各有不同的表现。“借狂放之形骸,抒胸中之块垒”,一切手段,都是为了内心的诉说。如刘国松自己所说,促进人类文明进步的是两类人的创新,于物质世界而言,是科学家,于精神世界而言,是艺术家。在传统的土壤被现代的处境阻断、割裂之后,身处现代处境下的艺术家,当然会有跳脱于传统,与时代正面相逢的渴望与雄心。
特别喜欢《老榕树的春天》《濑:九寨沟系列之91》这些枝叶、水波的荡漾和迷离,喜欢那些水拓、渍墨画中呈现的不可名状的雄壮或悲怆。也喜欢展厅正中矗立的那件《荒谬的金字塔》:一个个小三角排列成一个大三角,每一个小三角都是一幅纸本设色水墨,凡仕女,凡花草,无不精致优美,却都被坚硬的“三角之网”框定,在削足适履的残缺中组建起宏大的形体和秩序。——所谓“荒谬的金字塔”,于是成为个体生命面对当下世界的一个巨大隐喻。
其实那些闪耀的高楼何尝不是隐喻,踏天割云般的气势下,是芸芸小商小贩的烟火人生。那天去美术馆看双年展,在博物馆通往美术馆的过道边,一位老奶奶在卖自己用毛线钩的小玩偶,在一堆花红柳绿、俗不可耐的牛羊小马和公主王子中,我一眼看中了一个憨傻小人——矮矮胖胖,穿着背带裤,戴着一顶可爱的帽子,铅丝一弯,是一副眼镜。兴致勃勃地买回家,孩子一看,说这不是一只羊吗,哪是什么小人。细细再看,果不其然。不过此羊既已有人形,而依然能如此憨傻,也是十分难得了。它让我想起刘国松的那幅小孩肖像,也能让我想起梵·高笔下那个海边的男孩。他们憨傻、稚拙、纯净地面向这个世界,满怀期待又心生忧伤,他们不知道前路会有什么在等待他们。
摄影:钱欢青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