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诗人们怀念亡妻的时候④:谁复挑灯夜补衣 | 温故·徐徐诗话
新黄河  2025年06月11日

新黄河记者:徐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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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记录汴京城的繁荣场景:“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所谓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别有幽坊小巷,燕馆歌楼,举之万数,不欲繁碎。”可见在当时,文人雅士流连歌馆楼台甚至是青楼酒坊都是常有之事,也生发出一些有才华的文士与多情美貌的歌女的浪漫故事。

某种程度上,文学是社会现象的投射。在宋词中我们可以找到不少词人所写的与青楼女子的感情纠缠,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就是“婚外情”;甚至也可以看到不少诗词书写怨妇、弃妇的悲哀,却不太见描写夫妻伉俪真挚深情的词作。当然,这类作品虽然少却也还是有的,除了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还有贺铸的这首《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贺铸一生沉沦下僚,仕途蹭蹬,经济窘迫。其夫人赵氏虽然出身于宗室,却能不辞劳苦勤俭持家,陪着夫君山一程水一程。学者钟振振考证,哲宗元符元年(1098)六月后至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九月前,贺铸为母亲服丧,停官闲居苏州,中间曾于元符三年(1100)冬北上过一次。赵夫人很可能殁于词人北行之前,而这首《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则作于南返之后。

宋代文人外出为官,一般三年一个任期,实际上经常不到三年便更换任职。多数文人外出为官不携带家眷,为的是妻子能够在家中服侍双亲。不过从贺铸的生平线索中可以看出,他飘零辗转的仕宦生涯多有妻子陪伴,可见夫妻感情甚笃。赵夫人去世时,词人已经近五十岁,算来可能与夫人相濡以沫三四十年,这首词深情书写了失去妻子的痛楚,追忆了过往那些平淡的日常。

这是一首非常好读的词,普通读者通篇阅读下来没有什么障碍。上阕书写眼下自己的孤寂,回到曾经一起生活的苏州,此时妻子已经长眠于地下,用连理树的半死和鸳鸯失伴来比喻自己孤寂的现状。下阕回忆过往温情的日常,草上露水暗指夫人的新殁,诗人还时常徘徊在新坟和往日同住的居所之间。独卧空床听雨,想着谁还能在深夜为我挑灯补衣!如此,词人和整首词的情绪都在尾句达到高潮后戛然而止。

挑灯补衣可谓是农耕社会时期夫妻间最平凡也最温馨的日常。贺铸此前有《问内》诗作,其中有“庚伏厌蒸暑,细君弄针缕。乌绨百结裘,茹茧加弥补”的句子。贺铸回忆的,是真实的过往。

在这首词作中,词人毫无痕迹地化用了多个典故。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中收录了一首江淮名妓徐月英送别情人的诗歌:“惆怅人间万事违,两人同去一人归。生憎平望亭前水,忍照鸳鸯相背飞。”贺铸词作的上阕脱胎于这首诗的意境。此外,唐人孟郊《烈女操》有句:“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李商隐《石城》也有句:“鸳鸯两白头。”而“原上草,露初晞”则化用汉乐府《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新垄”句则来源于陶渊明《归田园居》中“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的诗意。

尽管如此,贺铸的词作还是比上述任何一首都更能打动我们。这一方面是因为词人能够点石成金,把类似的意境和词句熔铸成了艺术水平更高、更浑融的句子;也因为词人在词作中倾注了更深沉更悲切的情感。而这种情感比技法本身更能触动人心。

近些年,一些读者会说这些词人在写深情的悼亡诗的同时,转身又会续娶或者狎妓。这固然是事实,不过我们不太好用今天的标准来评判当时社会的婚俗习惯,如《东京梦华录》以及一些词作所载的那般,偶尔流连青楼楚馆或是社会风气,并不会过多地受到道德谴责。尽管可以稍微质疑词人在这方面的人品,也应看到他们的一些行为是风气使然。

又或者,一个人一生就是会不止深爱过一个人。即便是续娶或者偶尔风流,也不能否认词人曾经对一个人的深情。

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与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被誉为“悼亡词双璧”。如果简单作比较的话,苏词更迷离浪漫,贺词更朴质现实,均是不朽的悼亡词作。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