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特约评论员:李鸿杰
今年是恢复高考第48个年头,近年来,大众对高考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在高考的几天里,考试是最热的话题,而大众对于高考的诸多讨论中,最热的当属第一场考试的语文作文题。除却段子手们的戏谑说法:人们为什么只讨论高考作文,因为数学题不懂啊。
其实,作文一直是中国考试文化的核心内容。
持续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中文写作能力,是其主要考查点。而且农耕中国时代,写文章的能力很早就被神圣化。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讬(同“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这或许与帝制中国以公文治天下的特性有关,但写文章能力所塑造出来的才子文士形象,是农耕帝制时代社会知识阶层和统治阶层的最显性符号。在科举时代民间的社会等级认知中,以考试文章所成就的“状元”,既构成了普通人所能到达的社会地位的最高想象,也成为中国考试文化的符号象征。
而写作能力的考查,在科举制废除之后,也依然是新的考试制度的重点内容,在科举时代,从文章能看出一个士大夫的综合素养,宋代文人赵彦卫在《云麓漫钞》中说:“唐之举人,先借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 《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创作一篇个性化的作品,让人能从中看出作者所具备的“史才、诗笔、议论”三种素养,这正是考试选才最期待的。如果说科举时代,是以一篇文章测士子的素养,在新考试制度下,作文题,也一直是高等学校入学考试分值最高的一道题。
但随着中国快速进入工业后工业时代,学校学制与教学科目发生很大变化,在语文学科考试中,作文题的命制,也日趋复杂,一方面,依然要秉持通过写作考查考生综合素养的一贯意图;另一方面,快速发展的社会,人才需求也与时俱进,要求考生具备的综合素养也在变化,作文命题的内容与风格也顺时而常变。
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高考作文题命题模式多变,按其特征可分数个阶段,第一阶段:从 1977年到 1998 年,这个阶段主要以标题作文和规定立意方向的传统材料作文为主。比如,从1982 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到1996年的《我更喜欢漫画〈 〉》等都属此类,显著特征是“证他”,即命题人对作文的立意指向作出了明确的规定,考生只能顺着命题人的立意写作,不能出现任何偏差,更不允许反其道而行之,也就是命题人规定好的作文观点,考生再证明一遍,所以可以称之为“证他型”作文。
第二个阶段是1999 年到 2005 年,可以称之为话题作文阶段。设置一个比较宽的“话题”,旨在纠正标题作文与规定立意作文题的“八股”倾向,如1999 年的“请以‘假如记忆可以移植’为作文内容的范围,写一篇文章,文体不限 ”,作文命题只给出考生写作的范围,考生根据给定的话题自主立意,自选文体,自拟标题。这极大地解放了考生的思想,给考生以广阔的写作空间,正如唐人以传奇小说体现“史才、诗笔、议论”一般,话题作文也使考生能从各自愿写、擅写的角度,尽情发挥自己的写作才华。但因话题作文自由发挥空间大,写作时只要沾话题的边就行,考场作文套作、虚构,甚至抄袭的问题开始浮现并随时间呈泛滥倾向。作为选拔人才的考试,高考作文题的信度与选拔出人才的效度变低。从而影响了高考的选拔功能。
于是从 2006 年至2016年,高考作文题又从纠偏开始,进入第三个阶段,语文界称之为新材料作文阶段。同样是“材料”,第一个阶段的作文题材料是规定好了“立意”的材料,第二个阶段的作文题“材料”是提供一个宽泛的“话题”,2006年之后,则是不规定立意那么窄,也不是漫无边际那么宽,而是只设置“情境”,启发考生产生有方向的思考。如2006年“一只鹰抓了一只羊,被一只乌鸦看到了,乌鸦想学鹰抓羊,由于能力不够,结果被牧羊人抓到了。”考生读这则材料,需要通过整合全部材料内容,建立其中的“联系”,写自己由材料产生的启发与思考。这一阶段,相对比较稳定。但这一阶段中国社会发展却空前加速,对人才的需求,由量更倾向于质。
而2017年以后,随着中国加速崛起,国际关系日趋复杂,在先进科学技术领域,“卡脖子”现象愈发突出,通过高考选拔具有“创造性思维”的人才,愈显迫切,修订高中课程标准,编写新版教科书,高考命题改革,几乎都在2017年前后启动。在高考作文题命制上,围绕“透过现象看本质”“建立不同事物间的有机联系”“观点具有启发性”等能力要求,题目情境设置越来越向真实的生活情景靠拢,对考生思维品质的考查愈发突出,作文题的“思辨”感越来越强烈,考场写作也成了考生基于自身能力“证我”的过程,也就是考生作为独立生命个体,你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很重要。
恢复高考48年了,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是人生的中年,高考作文题也如每一个中国人的时代阅历,在各个阶段都留下了时代变迁的痕迹。计划时代的“证他型”作文题,个体服从于集体。市场时代的“证我型”作文题,也都折射了变化的时代对个性的认同,对创造力的渴求。
“中年”高考,题目难免程式化,但考试的选拔属性也会让应考的模式也在与题同进。你期待话题作文能改变命题作文的僵化,应试思维下,宽广的话题又提供了准备几篇范文直接套用的空间;你用新材料作文提供给考生有方向的思考“情境”,以解“话题”之弊,但议论文的套路训练也在备新材料作文题的过程中越来越熟练;近年来强调“思辨”,以考查考生真正的思维品质,但语文的文学属性又好像愈显淡化,高考作文怎能排斥记叙文的声音也越来越响,而不限制文体的作文题,对考生“思考”的要求又如何体现在记叙文中,应试背景下的考生长时间在校导致与现实世界脱节又如何提供给他们写作时可信手拈来的素材与生活体验,而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AI写作对人类写作能力的挑战也增加了人的“中年之惑”。
但“中年”高考,作文题又永远“青春”,无论是1982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还是2025年全国1卷对当代青年“不忘历史、振兴中华、民族自强”的殷切期待。高考作文题,永远期待时代青年用自己的笔,用中国文字,书写成长与成才、青春与家国的篇章。(本文作者系山东省实验中学语文高级教师)
(参考文献:徐金国《回眸与展望:兼谈四十年高考作文题的守正与创新》,语文建设,2017年第8期。)
综合编辑:李明 校对:汤琪 摄影:黄中明 王汗冰 美编:李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