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到作家李娟在《羊道》系列散文集中关于缝补衣衫的描述时,便倏然想起自己历经过的“缝补岁月”。那段在窘困的时光里经由针线缝补出来的体面与节俭,贯穿我的生命全程,让我受益终身。
从我八岁那年开始,母亲为了赚钱贴补家用,每年都会喂养禽畜。为了鼓励我干活,她允诺说等家禽长大卖了禽蛋就给我做新衣服。我信以为真,于是每天放学后,不是下地割草饲牛羊,就是刨挖蚯蚓喂鹅鸭。在我不知疲倦的努力之下,禽畜们长得膘肥体壮,我也时常幻想新衣加身的神气模样。
当年秋天,母亲卖了禽蛋,果真给我扯了一块墨绿色的粗布料做衣服。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下午,怀胎数月的母亲臃肿地在地上铺开竹席和布料,用木尺度量粉笔画线剪刀裁切,专心致志地为我量体裁衣。我趴在竹席上,边翻腾笸箩里的针头线脑,边看母亲裁缝衣衫。只见她左手捏布边、右手走针线,动作娴熟得宛若船夫摇橹一般。母亲每缝数针后都会将针举过耳畔,并于发丝间摩擦数次再继续缝纫。这种在我看来十分危险且毫无必要的举动,竟成为母亲眼里的习以为常。对于我的狐疑,母亲解释说,这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脑油滋润针尖,能够减少针体与布匹之间的摩擦阻力,利于穿针走线。我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依旧担心母亲的头皮。
母亲做的衣服针脚细密匀称,肥瘦长短合宜,样式规整得体,和店里卖的成品几无二致。我将新衣试穿在身,正要出去炫耀,却被要求脱下留着过年再穿。我当时就脸一沉头一低,哼了一声面朝西,心跳加速不言语,小嘴噘得能拴驴。母亲很会做思想工作,她一边让我脱下新衣服看她如何给肚子里的宝宝缝尿布,一边连拉带拽地将我的新衣服脱下叠好放进衣柜,又从衣柜里取出几件补丁摞补丁的单衣,先用剪刀大卸八块,再用针线拼接缝合,边缝边哀叹肚子里的宝宝可怜,出生后只能用尿布遮羞避寒。母亲声情并茂的“表演”让我释然良多,毕竟她给我做了新衣,还是爱我更多一些。
然而“华服”被束之高阁,我心中总是愤愤不平。为了迫使破衣烂衫“命丧黄泉”,帮助被“雪藏”的新衣服“早见天日”,我暗中扯拽拉磨撕蹭刮划,无所不用其极地对每天穿在身上的旧衣服施以摧残。我的这点雕虫小技在母亲神通广大的缝补技能面前不值一提,那些褴褛的衣衫上但凡还有下针之处,母亲是绝不会轻易扔弃的。在穿衣方面全家待遇相同,压箱底的衣服必须留在关键时节穿。
妹妹出生后,粉嘟嘟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母亲不忍心只用尿布包裹她,于是又借助手里的针线给她缝做了红肚兜、粉荷鞋、夹袄棉裤小披肩,偏爱之情全部晕染进了一针一线里。而此时我在母亲心中的分量,只能体现在那身被“雪藏”于衣柜里的新衣服上,与妹妹相比,母亲给予我的爱简直微不足道。
妹妹学会走路之后,全家人的穿衣规则随之发生变化——父亲穿坏的衣服经由母亲缝补后成了我的“秀才衫”,母亲淘汰的衣服经过“改造”后变为妹妹的“八宝裙”,我和妹妹无法再穿的衣服则被剪成大小不等的布块,用来缝补衣服和其他家什上的“伤口”,抑或糊成袼褙做布鞋。在物资匮乏的岁月里,虽然我们穿的衣服上大都烙有缝补的“伤疤”,但是谁都没有因此感到自卑羞愧。母亲独具匠心的缝补技能,让那些原本看着寒酸卑微的补丁,变成了一朵朵向阳绽放的鲜花,让“残缺之羞”变成“艺术之美”。
因受母亲的影响,我成家之后一直都在家里配备一套功能齐全的缝纫工具,每当有衣物需要缝补时,就会取出针线效仿母亲的样子,像外科医生那般采用不同的针法将衣物上的“伤口”缝补得完好如初。
现如今,人们的生活蒸蒸日上,虽然极少有人再穿补丁衣服,但是利用针线缝补出来的岁月年轮,却像月光一样散发着低调温润的绵柔。这般绵柔恰似创伤良药,悄然弥合了年少时由贫困之刀在颜面的肌体上划破的“伤口”。
作
者
简
介
刘振,现供职于安徽省人民政府办公厅。文章散见国内外数百家报刊,多篇获得不同类别奖项,部分选入省市中考试卷、课外阅读教材、相关文集汇编,写过情感专版、世界杯专栏,常有文章被各级各类媒体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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