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记者：钱欢青  

浓重的夜色笼罩过来，一灯如豆，再小的器物也会染上一层阳光普照时见不到的润泽暗影，别有韵味。比如，把一张富阳产的竹纸盖到台灯上，会有一团独特的光晕，还会将竹纸上细微的“绒毛”映照得纤毫毕现又无比柔和，令人心生欢喜。这正是传统宣纸和现代工业生产体系下的白纸的审美差别，白纸带着芒刺，宣纸虽白，却是内敛的柔和的给人温暖的白。

功能意义上的差别就更不用说了，现代工业生产体系下的白纸，多而廉价，却不易保存，宣纸呢，“寿千年”。

日本人将宣纸叫作唐纸，想是遣唐使带入日本而得名，《阴翳礼赞》中说：“西式纸张表面反射光线，奉书纸和唐纸的表面却犹如一层细软的初雪，柔和地将光线吸入当中。且其手感轻柔，反复折叠也不会发出动静。那种无声就仿佛在轻抚叶片，宁静祥和。”

把宣纸表面的“绒毛”形容为“细软的初雪”，真是深得我心，不愧是谷崎润一郎的手笔。而纸只是《阴翳礼赞》提到的其中一个极小的点。《阴翳礼赞》的重点，是要提炼出日本传统生活美学的核心词汇——阴翳，并对其进行深刻而全面的阐释。

“我们的祖先被迫在昏暗的屋内起居，不觉间便在阴翳中发现了美，最终出于美的目的而利用起阴翳。事实上，日式房间的美完全由阴翳的浓淡所滋生，这便是它的全部。西方人惊异于日式房屋的简朴，感觉尽是灰色墙壁，毫无点缀可言。在他们看来或许的确如此，因为他们无法破解阴翳这道谜题。”谷崎润一郎对阴翳之美的“破解”，却如庖丁解牛，娓娓道来而又让人豁然开朗，他从建筑、艺术、日用器物等等各个方面入手，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能归结到对阴翳之美的礼赞。字里行间蕴藏的那份对美的敏感，处处都有如“细软的初雪”般令人惊叹的细腻。如日式房屋屋内墙壁几乎全是砂墙，很少反光，“如若反光，便会抹去那些贫弱光线里的温润和柔弱”，作者写道，“我们极力地享受着几近飘渺的外界光线触及黄昏色墙面时奄奄一息的痛楚，那份敏感的光阴。对于我们来说，这面墙上的明亮抑或熹微胜过任何装饰，令人感慨而百看不厌。”再如羊羹，“如今看来那羊羹的颜色不也使人冥想吗？表面半透明如玉般朦胧，又内涵如梦似幻的微光，仿佛是将阳光尽数吸入，这种深邃和复杂的色调在西式糕点里绝对无法见到。奶油与之相较是何等肤浅而单纯。”

其实难得的是，《阴翳礼赞》不仅出于对传统生活的审美体察，其由此引发的所思所想，亦颇宏阔而深刻。如在感慨生活中因为不得不用西方现代用具而破坏了传统审美时，作者忍不住遐想：“如果东方发展出了与西方全然不同的、独有的科学文明，我们今日的社会形态会是怎样一番迥异景象？比如我们若有独立的物理学、独立的化学，在此基础上发展出另一种形态的技术和工业，无论各种日常器械也好，乃至药品、工艺品，或许都能衍生出与我们自身国民性更加切合的产物。……至少，若实用性的发明走上了独创的方向，那么衣食起居的形式自不用说，甚至我们的政治、宗教、艺术、实业等方面的形态都不可能不受到广泛的波及与影响，很容易即可推测：东方早已独自开创了另一个乾坤。举一个身边的例子，假设钢笔这东西起初是日本人或中国人琢磨出来的，笔尖必然不会是硬笔尖而是毛笔头。”

这本令人爱不释手的《阴翳礼赞》，除了谷崎润一郎的文字，还有著名摄影家大川裕弘的上百张照片。这些照片真是太美了。大川裕弘擅长捕捉“暗影之美”，被誉为“拍摄空气的名匠”“捕捉氛围的高手”。这些照片和文字配合在一起，真正相得益彰。照片绝不仅仅是文字的“视觉说明”，而是以同样的诗意和审美呼应着文字。

如同作者不断慨叹的那样，可惜，世界的光亮正在照亮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那暗影之美，或许正“无路可逃”。

编辑：徐敏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