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玉亮
郭德纲在相声里阐发对雅俗之辨的分析时,不无调侃地将雅与俗的统一形容为“喝咖啡就大蒜——秋水共长天一色”。见贤思齐,我在一部书里,却读出了大葱与昆曲的联系。这就是我的作者、山东大学霍艳芳老师的《李开先藏书、著述与刻书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23年7月版)。
李开先这个名字一般人并不熟悉,他在明代文学史上的声名,一如明代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这一大众普遍认知里的地位一般,略显尴尬。但不要小看这个来自中国大葱核心产区章丘的山东汉子,他以戏曲代表作《宝剑记》,成就了后世昆曲中脍炙人口的“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里的经典。
李开先生于公元1502年,27岁就考中进士并在户部出任主事,之后又做到正四品太常寺少卿,相当于正厅级官员。尽管他“才气居铨衡要路”,但因“素伉直,不善事权贵”(《国朝献征录》卷十七所载李氏墓志铭),还是被人中伤罢官归里,此后又度过了26年的闲居岁月,在66岁时去世。了解了方逾不惑的当打之年就终止了政治生命的不幸经历,或许对《宝剑记》里林冲遭遇奸臣陷害、英雄失路的主题会有别样的理解吧。
这部学术专著并非以李开先的文学创作为鹄的,而是聚焦“文化人”李开先,全面梳理他的藏书、著述与刻书活动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全书就是按照思路分为三编,每一编又有若干章节,藏书编六章、著述编五章、刻书编三章,另有总论和附录。
那是2020年,口罩首度得到控制后,学者们都很珍惜线下交流的机会,我揣着核酸检测报告前往山东大学,参加由儒学高等研究院主办的第三届中外比较文献学与书籍史工作坊。在此期间,与听会的霍老师结识,并在会后就她的研究成果进行交流。后来,承蒙她的信任,将新著《明代图书官修史》书稿交我出版。“经籍志”书系也正是在此期间策划的。经过两年多的时间,结合外审专家意见与霍老师进行了大幅的修改打磨,该书作为“经籍志”第5个品种,于2023年6月出版。霍老师勇猛精进,于该书出版不久,又在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国家社科后期资助成果。多承不弃签赠一册,拜读之下,获益固多,而触绪纷来,一时竟不能条而出之。搁笔数月,又浏览一过,略记数端。
首先是作者对研究对象藏书、著述与刻书三个方面文化活动的精细而又融通的把握。作者善于从李氏著述中钩沉藏书和刻书的资料,这些资料非数度熟读者难于披检出来,慧眼独具,用功甚深。比如,李氏擅撰联语,有《中麓山人拙对》《续对》等传世。按照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联语这一体裁远不如言志、载道的诗文的信息含量大,其中批风抹月的景物点染和婚丧庆吊的人情往来占比更多。但作者却心细如发,从中抽绎出关于藏书的情状:“染翰操觚字古谩夸扬子宅,堆床插架书多敢拟邺侯家”,不无自得地炫耀藏书之富;“橘树三株新橘可收三百颗;书斋几处古书曾费几千金”,真实反映了为购求善本而花费不赀;“闻寄新书无非诗客兼词客;迭开古砚不是书童定画童”,恰是他从友人处获赠图书的生动记录……
而作者对《中麓山人拙对》《续对》的观照不仅限于论证的取材,还从出版史的角度发掘其别样的史料价值,如第十章中分析,从众多的跋语不仅可以看出该著的“刊刻原因、刊刻过程及产生的社会影响”,还可知“在他身边有一个很有效率的出版班底,从侧面说明当地的印刷业比较发达”。如此,将著述、藏书与刊刻豁然贯通,得出较前贤更为精微的结论。
其次是本书蕴涵的人文情怀。这种人文情怀充分地体现在作者与研究对象的因缘上。霍老师是河南省杞县人,于武汉大学毕业后在山东大学任教,最初选择李开先作为研究对象,只是因为想要申请山东省博士后项目,于是选择了李开先这位山东章丘的明代藏书家、文学家和出版家。在数度投稿和申请课题失败后,仍能一往无前,卒底于成,本身就是值得尊敬的。在本书的插图中,除了常见的图表以外,作者不仅发挥其图书馆系的专长,以研究成果数量年度折线图、相关论文发表期刊云图、关键词共现图谱等较先进酷炫的方式直观展示了相关研究的已有基础和趋势,还有一类朴实无华的插图更加令人感动。比如有一张站在朱家峪古圩子墙礼门上看胡山的照片,而胡山正是李开先自号“中麓山人”的中麓;一张《游百脉泉一韵五首》石刻上李开先两枚落款印章,这是作者在爬梳了实体藏书和数据库里的李氏友人的大量藏书章后,不无惋惜却并不气馁地探寻李氏藏书印的倔强努力;第十五章更是汇集了多幅算不得精美的李开先介绍与人物画,其中一些的拍摄角度并不美观,但正是从这里,不难感受到作者对其研究对象的深挚的人文关怀。惟其如此,作者在实际踏访调研时,获得了李氏后裔的热情鼓励与支持。而作者并不满足于此,不放弃任何机会,在后记中还不吝篇幅,呼吁“和专家学者、李氏后人、IT技术人员等合作设计一个有关李开先的网页,分享有关的实物和研究资料”。千载之下,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产生了深深的共情。
此外,这部专著的前言所记,于学术研究的具体成绩之外,从“生活史”的角度也足以令人动容。这里记录了作者数度投稿被拒、申报课题失败的经历与感受,真实可感。或许人们不知道,项目受理申报时间比照往年的微调,是如何牵动一个多次受挫的年轻学者同时也是带着两个娃娃的年轻母亲的心——自己的母亲帮忙照顾两个孩子,但必须在6月初返回故乡收割小麦,“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在这里成了真切的难题,作者乃至其全体家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地闪展腾挪……读至此忽然想到,作者本人不也曾被我各种催稿、催改、催清样吗。而反躬自省,身为编辑,自己造的孽可不算少,产后虚弱的母亲被我催促因赶稿而视力急剧下降,初为人母的年轻作者在深夜哄睡后凌晨回复我关于校样修改的问题,当然也有因我的工作调整而二娃满地跑书稿却仍未付梓的焦虑……作为编辑,对女性作者,特别是“青椒”,更平添许多敬意与愧意。在工作中,一些年轻编辑(姑且托大一些,把自己摘出年轻编辑之列)对着校样的“花脸稿”上作者的具体疏误而不免自得,并很容易生出对学术水平乃至治学态度的评价来。但其实学者也是人,在具体情境中去观照这些学术生产一线的年轻学人,特别是女性,或许就会多一些理解。
对于李开先来说,在有明一代的科举制度之下,能在三十不到的年纪就跻身官场,官运本不算坏。但他也早早地因得罪权贵而被挤出官场,山东人的耿直性格不知起了怎样的作用。在他的代表作《宝剑记》里,林冲并未窝囊致死,而是率军进攻,最后与皇帝直接对话、令奸佞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妥妥的爽文魔改,很难说不是李开先自身经历和愤懑的投射——他在官场上的隐忍并未换来政敌的手下留情,于是在政敌夏言弃市处决时,李开先作了一首题为《闻夏桂洲凶报》的七律,诗曰:“驱犊躬耕今几秋,久忘帝里旧豪游。少年知己如星散,往事伤心付水流。袖内不藏新谏草,灯前时补敝貂裘。上方有剑何须请,相国惊闻沥血头。”诗写得相当一般,颇有“大将生来胆气豪”的明人“水”诗之风,但一个因人事纠纷而满腔抱负被击得粉碎的“奔五”老人的愤激之情,在字里行间仍隐约可见。以温柔敦厚为追求的文化传统里,好像不大喜欢这种快意恩仇,不见容于大传统,只得在小传统里存身,于是有了侠文化,于是有了《宝剑记》。这也是我比较纳闷的,昆曲作为如此精丽典雅的艺术形式,居然能让这个有大葱般爽辣性格的章丘汉子擅此胜场,而“夜奔”这样激烈的主题也竟流传千载并成为经典。谁还没有点被击碎的理想,古今同情,或许这正是该剧千百年来经久不衰的原因吧。霍老师写了洋洋洒洒五十万言所总结的关于藏书、著书、刻书的文化业绩,今人看来固觉出色,在李氏眼中却何尝不是无奈呢。
编辑:钱欢青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