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外卖女骑手的困境,也是所有人的困境 | 书评·公子读书
新黄河  2天前 13:24

新黄河记者:钱欢青  

与专业作家们那些蜻蜓点水的“采风式”“油彩化”写作不同,“素人写作”更有一种“我手写我心”的清新质朴:诚恳地记录自我的遭际,诚恳地呈现生命的困境和欲求,从而成为这个时代“立此存照”的一份生命样本。因为写的是自己的生活和经历,所以痛得真切;因为没有迎合、拔高的动机,所以语言本身反而恢复了活泼泼的生机,文字背后反而浮现出在破碎世界寻求自我完整的尊严。

王晚的《跑外卖:一个女骑手的世界》正是这样一份难得的生命样本。


书中大量的篇幅当然都是王晚当外卖骑手的“实录”。从“准备跑外卖”“线下培训”到“准备健康证”“第一天接单”,所有“流程”都有详细记录。很多我们可以想象的艰难都落实到了文字里,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艰难也溢出文字扑面而来:“午高峰取餐时,往往需要拿着餐从一个地方跑到另外一个地方,一跑就是20多分钟。跑完后浑身都是汗,接着又是骑车,热汗被风吹得冷冷的,甚至能感觉到汗水和风被吹进了肚子里、子宫里、肠子里。那些进到子宫和肠胃里的风,进去了就很难出来,它们好像跟血液、器官紧紧地裹挟在一起,牢牢待在我的肚子里,像膏药一样揭不下来,就算使劲扯掉了,还是会沾些风气在身上。因此我常常腹泻或肚子疼。骑车时,我常会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把着车子。”

王晚的描述让我们看到了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女性骑手格外的辛苦,这样的描述像铁块一样坚硬、冰冷。

此外诸如送外卖时的上厕所问题、安全问题、逆行问题等等,书中都有密集、翔实的叙述,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比比皆是,比如有的外卖员会把态度恶劣的保安喊作“看门狗”,有的保安则因为骑手工资比自己高而故意使绊子,“觉得自己有点权力,想在自以为低他们一等的骑手面前耍威风”。这样的描述让底层的互相伤害触目可见。更恶劣的是那些毫无来由的“恶意”,书中王晚写道:“在路上行驶时,经常会遭逢各种恶意。像有的不看红绿灯的人,在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会用很脏、很恶毒的话攻击我。……还有的司机明明知道你没有违规,却故意往边上靠,把你别住。”

所以细节汇聚起来的,是一个外卖女骑手令人窒息的生存状态,如同书封上所写,王晚“在城中村和巨型商场的迷宫中穿梭,在算法和显示的夹缝中逆行,以女性的身体重新丈量外卖的世界”,这是一本“悬浮于城乡之间的生存手记”。

在我看来,尤为难得的,还有作者在忠实呈现生存状态基础上溢出的结合着生命体验的犀利的现实思考和批判。在一种身在其中的记录和感悟之外,王晚的文字让人仿佛看到还有一个无人机的俯拍视角,精准地呈现着时代和社会的痛点——小到在送外卖途中对道路设计的吐槽:“到地下通道口时,我看到整体的设计非常不合理,像是一个从来不会步行的人设计出来的东西。”大到如作者记录的一位外卖“大婶”的话,虽然简单,却无疑是城乡生活的一个残酷切片:“她说,如今他仨也没法回去,在北京孬好还能赚点,比待在老家强,在他们老家超市里上班一个月才1300元,一天得干12个钟头,要是跟人家干零工也赚不多,像装棒子、卸棒子,一个钟头才给8块钱,还累,都没跑外卖赚钱哩多。另外,儿子在这边单干他们也不放心,怕他戳个窟窿出来。”甚而,书中还会有一种类似郝景芳《北京折叠》这样巨大、坚硬的隐喻:“春节过后的几天,整个北方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车子在高速上行驶,如果没有导航和指示牌的提示,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从山东到北京的大广高速路,将原本连成片的庄稼切割开来。高速与原野看似紧密地镶嵌在一起,实则如平行空间,各自在自己的时间里流动或停驻。”

王晚来自山东农村,19岁辍学,辗转多个城市,干过17份职业,离过婚,其生命处境的痛感和社会现实的同感内外呼应,是更沉重的存在:一方面,心无法落在任何一个待过的城市,另一方面,故乡也早已无法回去:“每回我从家里离开,我娘都说心里空落落的,好几天缓不过来,实际上我的心里比她还空。我既不能安闲清净地待在农村,也无法适应城市的节奏,就像夹在城市和乡村缝隙里的果子,无论在哪里长都会变形。面对故乡,面对土地,只有手足无措,心慌,怕被村庄拒之门外,也怕村庄将自己吸附其内,无法脱身,所以,只能一次次离开,再一次次回来。”

一种恒久而痛苦的漂泊,或许是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宿命。一个外卖女骑手被抛掷的命运,或许也是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命运。而令人感动的是,饶是如此,王晚依然在书的结尾写下:“我的时间和身体可以支离破碎,但自我必须完整。”在我看来,这句话就像那句著名的“认识到生活的真相但依然热爱生活”一样,满溢着一种悲怆底色下的“哭不出的浪漫”。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