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春阳  

百草园的出现仿佛是一个偶然。楼后的空地，被清一色种上了麦冬与黄杨。各种杂草的种子在土里萌发，加上不常打理，荒草丛生、杂乱无章。园者，我想，人造景观也，这限定了它呈现给我们的形式，必是人工精心安排好了一草一木的位置。春有花观，秋有叶赏，相比之下，百草园的存在定是不能引人注目的。我们大概是单纯地将它作为一张不甚美观的背景，在教学楼与食堂的连线中，渐渐忽略了它的存在。

高中生本不是一个有闲情逸致欣赏自然的人群，我是其中的异类。我想，自然之美，正是体现了以它之手创造的“生命”。捕捉着赐予的能量，从杂乱的无机世界中结晶出有序或无序的形体。于势能梯度处采撷，驱动着体内那一方小小的天地。能量，意味着运动，有序，意味着分明。还有什么能像这样多变的自组织系统令人产生美的享受呢？漫步于这片小小的绿地，观察着各种物种的滋养繁盛。于杂乱中卷起一股股有序的漩涡。我真感觉我与它们同是自然的作品，而我依赖着它们而生了，这里真成了我的乐园。

熬过数月深绿色单调的寒冬后，百草园终于开始了新的轮回，去年的种子已在麦冬的叶下暗暗萌动，不出一个月时间，各种杂草便竞相占据了空位，纵横交错的芦苇，铺地的蛇莓，鹅绒藤一天天地攀缘向上，构树悬垂着满枝的花絮，萱草用着往年的积累飞速生长，泡桐的嫩芽吹气球似的膨胀起来。单是看到细细观察那些日益翠绿的叶片，就有无限的趣味。阴影与阳光直射处的照度相差千百倍。各种植物正顺应着基因与自然的召唤，竞相争夺阳光的眷顾。暗处的叶片化为深绿，ATP合酶正艰涩地转动着。极尽榨取的漫射的天光下，翠绿的叶片正泌出清澈的氧气。各式微小的舟车忙碌地移动着，劈开稳固的水与二氧化碳，源源不断地将光转化为甘甜清冽的乳汁。这乳汁于细胞间周转，或沉积，拓展自己的疆域，将无形转化为有形，滋养着园内其他所有的有序形式。

太阳一天天地高了起来，春分以后，北侧的植物们终于得以短暂接受阳光的直射，万物在源源不断的滋养下飞快壮大起来。菊科植物首先占领了高位。蒲公英老根的基部焕发出新生的叶，伸展着交错的锯齿，一点点地舒展蔓延开来。蓟从麦冬的丛中刚刚探出头来，将深绿色带小刺的小叶向上收紧在茎秆上，随着昼夜的变化张合舞蹈。苦荬菜从砖缝中抽出长长的花茎。此时的它们还很嫩很小，但自它们高过曾经在头顶覆压着的麦冬的那一刻起，自然那多样性的规律就从它们体内迸发而出了。麦冬构建的单调的深绿色地狱逐渐被内部的力量破碎、崩解，再一次预定了百草园一年中最丰富多彩的季节。菊科之后，禾本科也不甘示弱。芦苇地下暗藏的根系感受到了气温的回升，生命的汁液在其中激荡着。不过几天，细细的芦苇秆便从土中抽出，并迅速拉伸开间节，在风中摇曳。麦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花，狗尾草悄悄露出头来，桑科的桑与构吐出毛茸茸的叶片，葎草与鹅绒藤在草丛深处无声地蔓延，不知不觉侵占了园中的小道。这时你俯下身来，便能看到各种活物在草与藓组成的森林中成群结队漫步。作为这片园中最活跃的因子，来之不易的活化氮素终于在它们身上集合成可以移动的形体，不可捉摸的光的积累在它们身上得以显明，吞吸吐纳，歆享着从无序中萃炼出的天地之精。

或是造物主觉得单纯的绿色太单调了吧。气温渐暖，时间一到，几粒小小的蛋白质便匆忙解开了DNA的束缚，聚合酶便咔咔地顺着轨道移开了。它们已经决定在短暂的一生中做一件大事——开花。

它们没有富集的本领，只有仰仗头顶一方小小的天空，这是生而为植物必需的限制：生于背阴面。然而——花，这个仿佛只是单纯为了感官的愉悦，纯粹理想的梦幻，竟然得以与这样顺应残酷现实的枝叶共存。这或许是它们一生中最浪漫的进程了。我想，生命的本质意义，或许就在于在现实的无序世界中默默积累，并借此报之以一丝丝纯粹的、超脱现实的理想与梦幻吧。看吧，几场细密的春雨过后，草地的绿色背景上渐渐出现了几点金黄，这是蒲公英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荠菜伸长了白色十字花的茎秆，附地菜开着勿忘草般的浅蓝色小花，轰轰烈烈的樱花与李花开过后，堇菜的鲜亮紫色又给百草园带来了新的色彩。耐心等待，蓟的登场又将这场浪漫的舞会推向新的高潮。先是几处枝头浅色的几朵，不出两个星期，那深浅不一的紫色便在整个百草园中蔓延开来，和着浅色杂花，与怒放着的赤橙的萱草……无论身形是高大还是矮小，无论处于日光还是阴影，所有的个体都能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烂漫过后便是安静的落幕，短暂一生中的积累毕竟不能让浪漫得以永存，它们在绚丽之后默默关闭了花瓣的能量供应，曾经的梦幻就此卷曲，干枯。但是——请不要为它们感到忧伤，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此时，新的希望在其中孕育，那是给浪漫的延续留与的最宝贵的遗产。风起，气流裹挟着蒲公英千万洁白飘忽的精灵远去了，酢浆草的硕果噼里啪啦弹射开了，桑葚与楮桃被鸟儿衔走了。它们又会到哪里去呢？它们一定希望来年能在阳光正好处萌发，续写未完成的故事吧。其中多数是不幸的，或是作了蚂蚁与鸟的食物，或是烂在了地里。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它们本就生于自然，富集了自然的物质，遵守着自然的规律。在哪里不是一样的呢？它们被食用，被分解，酶分子的利刃将它们的形体一刀劈开。一生中所积累的能量随着化学键的断裂，像一把发光的小珠子，毫无保留地滚落出来，滋养着那些不用光合作用、可以自由移动的异养者。在这一瞬间，它们也脱离了土地与光照的束缚，得以自由运动，成为浪漫的一部分。

于这无尽枯荣的变化更迭之中，我一次次地造访百草园，或是在石桌处背课文、读书。更多的，还是在饭后特意绕路，惊喜地发现每天的变化——蛇莓又结了两个，蓟花又开了一片，蒲公英又挤出了几团白色的绒球……有时我会细细品尝几颗果实，感受它们积累的阳光的温度在我体内回转激荡，便感觉它们真的与我共生了。这种奇妙的感受，是没有驻足欣赏的人所永远无法了解到的。虽然有些淡淡的孤独感，却越发感觉这百草园是独属于我的乐园了。我不想将这份美好仅仅隐藏在我的心中，所以勾勒出这个于杂乱中繁盛的百草园印象。

（作者为山东省实验中学2023级9班学生）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