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记者：钱欢青
得知济南大学教授、中国李清照辛弃疾学会原会长崔海正先生六卷本《崔海正文集》出版，我赶忙去他家中采访。崔先生是词学研究专家，因此采访之外闲聊，说起来冯沅君先生留法期间的博士论文，《词的技法和历史》。我把不久前刚刚历时一个多月采写的两篇报道——《尘封法国近百年，冯沅君博士论文“重磅归来”》和《新发现的冯沅君博士论文，为何具有重大学术价值？》发给崔先生看，还说起报道采写背后的故事，崔先生听得饶有兴致。又说到冯沅君陆侃如两位先生后半生所经历之“运动”及晚年病痛，颇唏嘘。闲聊间崔先生起身从满屋藏书中找出几册《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正是冯陆两位先生旧藏，每册扉页上都盖两枚印章：一枚魏碑体“陆侃如印”，另一枚小篆体“沅君”。睹“印”思人，想到这几册书多年前曾容身冯陆两位先生家中书架，令人备感温暖，而又忍不住慨叹：要是冯陆两位先生的所有藏书都完整被留着，该多好！
但他们的藏书都散落了。许志杰先生《陆侃如和冯沅君》一书中专有一章，题目就是“藏书泪”，其中引冯陆两位先生的高足、已故的原山东大学中文系主任牟世金教授文章，专门谈到冯陆两位先生的藏书以及由此引起的误传误解，和给陆先生带来的诸多不幸：“陆、冯藏书在山大教师中是首屈一指的，在由曲阜迁回济南时陆先生却把大量珍贵的藏书卖掉了。这事在系内外教师中造成很坏的影响。在曲阜时极‘左’思潮尚浓，我还不敢和他接触，卖书始末一无所知。回济南后见其藏书已空，始知卖书一说属实，虽心有所疑亦不便过问。直到1978年陆先生重病之中，才在一次谈话中乘便向他提出：‘您并不缺钱使用，何必卖书？’陆先生大为不满地反问我：‘你看我这屋内，何处可以存书？’是的，当时他所住南北两小间，总计不过十几平方米，全部用作他的书库也是不够的。他说：‘我当时步行几次到老校图书馆，要求交给图书馆，但他们拒绝接受，我不卖掉怎么办？钱确是无所谓的，只是让需要它的人拿去发挥一点作用。’至此我才明白这是极‘左’路线造成的。”
在梳理了冯陆两位先生藏书的命运之后，许志杰忍不住感叹：“藏书三万多册，后来却多数散失书肆地摊，陆侃如为此被人指责，但是其中悲欢离合又有谁知晓……”到2004年，许志杰还在济南古旧书店买下一些盖有两位先生藏书章的书，他写道：“我先是买了几本，回家后细想，如果再这样摆在书架上，被翻来翻去，书籍将受到损坏，太可惜了。再者，散来分去，到了很多人那里，今后再让它们团聚，难了。我决定把现在摆放在书架上的有两位先生印章的书，全部买下。第二天，我就这么做了。”
而崔海正先生所购冯陆两位先生原藏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在第18册也就是最后一册的背面，盖的正是“济南古旧书店”的印章。
不知道许志杰最终买到了多少冯陆两位先生的藏书，但这份读书人的温热的心，着实令人动容。
其情其景，让人想起法国作家、文学评论家雅克·博内在《图书馆幽灵》中写到的一个场景：“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冬日清晨，在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的传教士广场上，数百本属于乔治·里佩尔院长的藏书在廉价甩卖。一位学者毕生的心血就这样迎着寒风在众人面前摊开，在仓促中悄然出售。我们几个人满怀悲切地翻阅着这些献给他的书籍——‘献给院长乔治先生’‘谨以我诚挚的敬意……’‘献给乔治先生，以表敬意……’等等。还有各期《巴尔扎克评论》，这本杂志曾是他工作的核心内容（他可是这个领域的大专家）。一个潜心于学术研究博学多才的人就这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因为有了乔治先生，艾克斯大学才得以成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座学术灯塔，我随意买了几本书，以此来悼念这位与我素昧平生的人。”
“谁要是想一下子尝遍人间所有的苦难，就让他卖掉自己的书吧。”儒勒·雅南替所有爱书人说出的这种痛苦，谁又能真正体会呢？如果说当年“老校图书馆”拒绝接受冯沅君陆侃如两位先生的藏书，是有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压力，那么前些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有关季羡林先生藏书、藏品的风波，又是多么令人唏嘘。对于重要的学者而言，其所在学校的图书馆，如能辟出专门的地方完整保留其藏书、藏品、著作、手稿，该多好。理由其实很简单，诚如阿根廷作家卡洛斯·玛利亚·多明格斯所言：“一个人打造的图书馆是有生命的。它绝非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只是彼此孤立的书籍的总和。”曾任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的阿尔维托·曼古埃尔也曾说：“每个人的藏书都是一部自传。”从某位杰出学者、作者的完整藏书中，我们当然能更清晰地看到他们丰饶精神世界的生长过程。
退一步，功利一点来说，如果当年学校的图书馆完整接受了冯陆两位先生的藏书，收集起他们的著作，并不断补充诸如《冯沅君陆侃如年谱长编》等研究成果，以及前不久刚发现并影印出版的冯沅君先生的《词的技法和历史》，山大文科“冯陆高萧”的“金字招牌”，不就有了最具象的存在了吗？何况这样的“具象”呈现，对学术史同样意义重大。
所谓“人各有命”，书自然也各有其命。而命运，最是神秘叵测。如此，能亲眼看到几册写满命运故事的书，已经算是一种幸运了吧？
摄影：钱欢青 编辑：江丹 校对：杨荷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