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记者：徐敏  

翻开李商隐的生平履历表，会发现上面其实就写着两个字：漂泊。

而他所有的漂泊也都是为了两个字：谋生。

李商隐年仅四十六年的生命历程中少有安定的时期。他是河南泌阳人，幼年丧父，跟随母亲在南京、镇江等地生活，在《祭裴氏姊文》中自述“浙水东西，半纪漂泊”。十六岁时移居洛阳，遇到一生的贵人令狐楚。令狐楚资助他读书并且考取功名，青年时期一度往来于长安和洛阳之间。令狐楚去世后，李商隐在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府中担任幕僚，并娶其女。后来他深陷党争，仕途艰难，辗转在各地为官谋生。

我们可以在搜韵诗词网站上的“唐宋文学编年地图”中找到“李商隐生平行迹图”。在这幅图中可以看出，李商隐走过很多地方，其中主要行迹集中在成都-汉中-长安-洛阳-郑州-东平这条线上，更密集的一段在河南境内的黄河中下游地区。此外，他还南下桂林，东南至绍兴，北上太原等地。如果对比唐代其他诗人的行迹，可以明显看出李白的行迹图比李商隐更复杂一些，不过李白的生命比李商隐长了约十五年，且李白的行迹多是主动游历，而李商隐却是命运使然，被动辗转。

大中五年（851）冬日，李商隐前往东川柳仲郢幕府任职，行至大散关时遇上一场雪。诗人见景生情，写了一首怀念去世不久的亡妻的诗歌。

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这不是最典型的李商隐。我们最熟悉的李商隐是写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的诗人，那般凄艳浑融、迷离朦胧。这些诗歌唯美而神秘，多是诗人通过直觉和幻想创造编织出来的意境。李商隐的诗歌不太关注现实世界，他不太在诗歌中书写吃了一顿饭，喝了一杯酒，看了一场雪，听了一段故事这些凡事。

在李商隐写下这首诗之前约半年，这一年春夏之交，他的妻子王氏去世。他料理完王氏丧葬、委托长安亲友照顾子女等事宜后才前往东川任职。剑门关之外的蜀地路途遥远，可是为了谋生诗人不得不前去任职。而更加悲伤的是，妻子去世后再也谈不上还有“家”的概念，自然也收不到家中寄来的寒衣。正在诗人凄苦悲凉之际，大散关又下了一场厚厚的大雪。从“无衣”到“三尺雪”，旅途中独行的诗人凄凉之感越加强烈，而尾句诗人却将情绪转换到曾经的温暖场景，他依稀看到了妻子在织锦机上给他制作棉衣的场景。一个“旧”字，蕴含了多少往日的温情。

李商隐的这首悼亡诗用最质朴平淡的笔调写出了对亡妻的无限眷恋。这四句语意虽浅，却也充盈着时间和空间的绵渺苍茫之感。“剑外”“散关”这两处地点让读者感受到地理空间上的遥远，“回梦”二字，又把诗人连同读者拽回到再也回不去的过往。诗人站在人生中这个落满大雪的晚上，再也回不到有妻子织衣的过去，也看不到雪霁日出的未来，个体的悲伤在苍茫的时空中铺展。纪昀评价李商隐这首诗有“盛唐馀响”，大抵是这首诗浑融深渺的意境，以及触及读者内心的生命表达。至少在这首诗中，我们相信李商隐对亡妻的深情。

“回梦旧鸳机”一句，让人想到后世贺铸那首著名的悼亡词《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中的末两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从意境上来说，均是从雨、雪令人感受到凄冷的环境中想到妻子给自己缝制衣服的场景。最平淡的场景却再也无法重来，只能令忧伤更加深重。

从爱情观上来说，李商隐更肯定普通夫妻之间相濡以沫的爱情。在《马嵬》（其二）中他写道，“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在他看来，唐玄宗和杨贵妃那惊天动地却不长久的爱情，还不如平民女子莫愁一生与丈夫平淡度日。经过美化的帝妃的爱情故事可能感动天地，而李商隐的“回梦旧鸳机”，却让我们这些享受过些许爱情美好的普通人心有戚戚。

妻子去世的这一年，李商隐写过多首怀念她的诗歌。“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房中曲》）“悠扬归梦惟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或许在他襟抱未开的一生中，王氏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温存和抚慰。

有一年一个夏日傍晚，我曾前往河南荥阳拜访过李商隐墓地。我想，如果遇见李白，会陪他喝一杯清酒；如果遇见苏轼，会与他共赏一轮明月。如果遇见李商隐，又会如何？我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概会把一张红色笺纸折成纸鹤让他别在衣襟，默默地祈愿他的人生少一点蹉跎，少一点失意。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