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长风
济南佛慧山北宋景祐三年(1036)大佛头摩崖造像。日本学者常盘大定摄于1921年
一
家住济南的当代著名诗人孔孚先生(1925-1997)有一首很有名的仅仅两行四字的短诗《春日远眺佛慧山》:
佛头
青了
佛慧山,由济南老城区眺望,是东南诸山的最高峰,古时山中建有佛慧寺,并在俯瞰城区的崖壁间雕凿了巨型佛首(高7.8米),故名佛慧山,亦名大佛山、佛头山,民间习以“大佛头”指称。孔孚这首诗作于1984年3月12日,发表于当年济南市文联主办的《泉城》杂志第6期,后收入个人诗集《山水灵音》,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年6月出版。其时为两段四行:
佛头
青了。
一颅的智慧,
生出芽儿了吧?
1995年孔孚在编纂《孔孚集》(1996年1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时,将后两行与第二行的句号删去,并在篇末加注释曰:“佛慧山,位于济南千佛山之东。”
孔孚认为这首诗以及所作删改,很能体现其“隐现”“灵视”“用减”的诗艺主张,因此甚为珍视。他在1993年8月15日《复辛冠洁》(载《孔孚集》)中写道:“还是‘心’好。‘不可以智慧识’,却可以‘心灵感’的。‘心’高于头脑里的那个‘智慧’。故《春日远眺佛慧山》一诗,我下决心把‘一颅的智慧/生出芽儿了吧’减掉了,仅余‘佛头/青了’四字(见《中华英才》画报复印件)。这才是大诗(我不再羞羞答答了)。”
1995年4月5日至10日,孔孚在《儒家向道家转化与诗之‘用减’问题——与陈炎君聊天》(载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编《孔孚诗论》,山东友谊出版社2020年4月出版)中又写道:“他(指济南著名学者、诗人,孔孚的终身好友徐北文先生,笔者注)希望我‘比孔孚还孔孚’,说得我心花怒放。我还没有告诉他,在整理《孔孚集》一书时,我把《春日远眺佛慧山》一诗中的‘知性’也减去了。这就走得更远了。不知北文看到这般‘损之又损’,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还会希望‘比孔孚还孔孚’否?”
孔孚还曾在拍摄于峨眉山的个人照片上题写了删改后的这首诗(事载诗评家刘强著《孔孚论》,济南出版社1998年7月出版)。刘强《孔孚论》亦言:“孔孚自己对这首诗是至爱的。”
40年来诗界与坊间对这首诗也有很多评论。2024年7月,读到孔孚生前同事、诗评家、山东师范大学教授、时年91岁高龄的吕家乡先生发表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当年第4期的万字长文《孔孚“抟虚宇宙”诗歌创作的追求和艺术得失》,其中写道:“《春日远眺佛慧山》:‘佛头/青了。’佛慧山又名大佛头山,于是‘佛头’可以双关。诗人就利用了佛头的双关意,两行四个字的一层意思是:大佛头山冒出了绿色。另一层意思是:佛的头上长出了青色的头发。但这两层意思和‘佛慧’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体会不到。原稿下面还有两行:‘一颅的智慧/生出芽儿了吧。’有这两行,把佛慧山的‘慧’字点出来了。这是一句有趣的俏皮话,却没有多少内在的诗意,因为并不能让我打开富有美感的想象空间。”作者的自述和他人的评论可以启发我们多角度地理解、体味这首诗。当然见诸报刊的还是以赞赏居多。
二
“佛头/青了”这首诗字面意义很简单,四字连读并不会产生什么歧义。尽管分行与否,视觉上自是不同,曾有作者围绕这首四字短诗写了近万字的解读文章,内中就包括对分行所蕴含的意味的剖析,但是若论口诵和耳听,前两字与后两字之间的分行,只是一个短暂的停顿而已。
除却句尾表示完成的助词“了”,“佛头青”三字是一个老词。相传佛发为青色,南朝齐武帝次子、竟陵王萧子良(460—494)《净住子净行法门三十一篇·出三界外乐门十五》:“若行慈爱,仁救众生,得佛绀青螺发相”。《梁书·诸夷传·扶南国》:“高祖改造阿育王寺塔,出旧塔下舍利及佛爪发。发青绀色。”《僧伽经》:“佛发青而细,犹如藕茎丝。”北宋苏辙《次韵子瞻游道场山何山》:“堂中白佛青髻鬟,气象冲淡非人间。”
故后世以“佛头青”比喻青黛色的山峦。如北宋黄庭坚《满庭芳·修水浓青》:“重开宴,瑶池雪沁,山露佛头青。”
南宋林逋《西湖》:“春水净于僧眼碧,晚山浓似佛头青。”陈延龄《普明院》:“云气竟拖龙尾白,山容尽比佛头青。”过守约《宝积寺》:“千幰树排车盖翠,万螺山矗佛头青。”释德惠《普通禅寺》:“水如僧眼碧,山作佛头青。”王十朋《出郊观农,饭蔬于法石僧舍,时方闵雨,有无麦之忧,因成八绝(其七)》连带形容水色:“荔子今亡法石白,江山长带佛头青。”
南宋华岳还用以形容麦苗返青后的颜色,《矮斋杂咏二十首·早春》:“只把眼前春事卜,麦坡已作佛头青。”
待到元明清时,用“佛头青”形容山色,更是不胜枚举。如明代吴承恩《西游记》第四十一回“心猿遭火败木母被魔擒”:“好雨!真个是:潇潇洒洒,密密沉沉……满地浇流鸭顶绿,高山洗出佛头青。”清代济南府新城县人王士禛《题吴历画》:“蟹舍渔湾入杳冥,远山都似佛头青。”
“佛头青”在古代也指绘画颜料和染料中石青(蓝色的矿物颜料)的一种。如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金石部·扁青》:“今之石青是矣,绘画家用之。其色青翠不渝,俗呼为大青,楚蜀诸处亦有之。而今货石青者,有天青、大青、西夷回回青、佛头青种种不同。”
明代罗贯中、施耐庵《水浒传》第四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但见:髭须似雪,发鬓如霜……腰间绦系佛头青,身上罗衫鱼肚白。”清代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五回“明府行贿典方州戏子恃权驱吏部”:“胡旦换了一领佛头青秋罗夹道袍,戴了一顶黑绒方巾,一顶紫貂帽套。”
“佛头青”也省称“佛青”。如南宋黄初庵《游灵鹫寺》:“屋畔危岑耸佛青,客归僧定掩云扃。”清代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第九十回“失绵衣贫女耐嗷嘈送果品小郎惊叵测”:凤姐“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明代以来,一种花瓣有浅绿色的牡丹名“佛头青”。明代著名文学家王世贞作《咏物体六十六首 其十 又赋绿牡丹》诗咏道:“自是色香堪绝世,不烦红粉也倾城。”
三
那么,有没有以“佛头青”来形容济南山色的呢?有的,且很多。例如明代王象春的名作《齐音》(又名《济南百咏》)中的《历山》(历山,即千佛山):“风翼金销十二屏,满城飞送佛头青。”谢肇淛《佛头山阁》:“高阁斜临华不注,寒云飞尽佛头青。”
清代蒋士铨《虞美人·八月廿五日游城南千佛山》(三首其一):“不知是佛是山灵,都说城南、山似佛头青。”铁保《济南闱中作》:“大明湖畔佛头青,天影遥涵历下亭。”孙卿裕《明湖杂诗》(二十四首其十二):“斜倚阑干看山色,众山都让佛头青。”韦谦恒《坳芥亭即事》(坳芥亭位于大明湖南岸):“只有鹊山为故侣,粉墙遥见佛头青。”高之騱《拟游趵突泉登千佛山》:“染翰新传天子跸,步虚久爱佛头青。”陆黻恩《望千佛山》:“雨余浓点佛头青,一桁烟鬟列画屏。”王培荀历下诗残句:“湖澄僧眼碧,山拥佛头青。”
再如明代胡松《登千佛山》:“瀑泉万丈云中白,石佛千头雨后青。”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82年9月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徐北文先生撰写的《济南风情》(张廉明撰写其中“特产风味”部分)一书,其中介绍佛慧山的一节,小标题是“南山多少佛头青”,开头写道:“‘佛头青’也是颜色的名称,用普蓝和深绿两色各等份,在调色板上调匀,就出现了这种调子浓郁而含蓄的色泽。千佛山左近的峰峦,由于是山阴朝向游人,空气湿润,在黑蓝色的岩石上苍苔斑驳,远远望去正是这种佛头青的颜色。而峰岗上又灌木丛生,宛如佛像头上的旋发圆髻。”
《济南风情》是我国实行改革开放以来第一部全面介绍济南风物的图书,在当时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其影响力无以替代。“南山多少佛头青”实乃一句好诗,“青”可视作形容词,亦可视作动词。
读《春日远眺佛慧山》,还不免联想起诗圣杜甫青春蓬勃、苍茫雄浑的《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南宋著名诗人刘辰翁说:“望岳而言,即‘齐鲁青未了’五字雄盖一世。”清代著名学者浦起龙说:“写岳势只‘青未了’三字,胜人千百矣。”
古诗中唐代王维“潮来天地青”、唐彦谦“山入故乡青”、钱起“江上数峰青”,南宋陆游“山色雨余青”,明代夏完淳“江海一帆青”等等,亦可与“佛头/青了”对读。
一位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应由下一个历史时期的人们去评判。今人对同时代作家历史地位的评定和断语,往往受感情、认知的束缚,陷于“当局者迷”或“近者亲,远者疏”,与其斤斤于此,不如对他的作品多作一些历史的、文化的、艺术的研究。任何人的文学作品,都有继承的因子在,或多或少,或隐或显,最好将其置于古今中外历史的长河里,考察其受前人的影响,分析其对前人的继承,比较其与前人的不同,等等。尽可能避免孤立地看待与评说。
“佛头/青了”与上述古今诗文中的“佛头青”有关系吗?若有关系,应如何解读?“泉城自古是诗城”(徐北文诗句),对这个有关济南诗的话题,想必文朋诗友们会感兴趣,因此写出来供大家探讨。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