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诗人们怀念亡妻的时候③:十年生死两茫茫 | 温故·徐徐诗话
新黄河  3天前 16:25

新黄河记者:徐敏  

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二十日夜,苏轼经雷州海峡从海南岛返回广西进而北上。望着澄澈清明的夜空,他写下了《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一诗,末两句云:“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这一生,风雨多,晴天少,青年丧母中年丧妻、丧父,后来丧子,乌台诗案九死一生,数十年间遭遇多次贬谪。即便如此,他依然深情地热爱生命,不悔不恨。

苏轼又是幸运的,他一生拥有众多知己,还有给他无尽温情的家人。比如沉静智慧的父亲苏洵,贤淑聪颖的母亲程夫人,一生相伴可以称之为“灵魂伴侣”的弟弟苏辙,红颜知己朝云,还有发妻王弗。

古代鲜有女子的生平事迹能够流传于后世,即便是文学史上数一数二的才女李清照、朱淑真的面貌也是模糊的。对于王弗,虽然不够详细,我们却也可以知晓她人生的几个侧面。她十六岁嫁给苏轼,育有一子苏迈,两人恩爱有加,情深意重。苏轼读书时,王弗就陪伴在侧,若是他偶有遗忘,王弗便从旁提醒。初到凤翔为官时,王弗还提醒苏轼注意察言观色、谨慎识人。不过王弗年仅二十七岁时便骤然病逝,次年,苏轼给她写过墓志铭,称其“谨肃”“敏而静”。一段琴瑟和鸣的婚姻戛然而止,发妻离世给苏轼带来无尽的悲伤和感喟。

熙宁八年(1075),苏轼到达山东密州任上不久,正月二十日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去世十年的发妻王弗。醒后,苏轼写下了这首“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陈师道语)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自从苏轼写出这首悼亡词,词作的生命力就在后世无数读者一遍一遍的解读中生生不息。这首词作可谓如泣如诉,字字血泪,令人读之而黯然神伤。任谁读这首词作,均会为苏轼对王弗的眷眷深情而动容。

如果我们仅从词作表面看,或者对苏轼的生平经历有所了解之后再去读,从中领悟到的情绪差不多。词作上阕写实,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又把词人拉回到发妻离世之时,然而对亡妻的思念十年间都不曾淡去。如今苏轼在密州为官,而王弗和父母的坟墓均在眉山老家,相隔千里,无法共话平生凄凉。这十年间,苏轼又经历了父丧,在京师经历王安石变法风云,通判杭州,写下“欲把西湖比西子”,也迎来了二子苏迨、苏过。十年风雨,四十岁的词人已经是两鬓如霜,只怕故人相见也无法相识。

下阕记梦。梦中的词人回到家乡,温婉的妻子正在梳妆打扮。彼此又能说些什么呢,只有垂泪罢了。到这里,词人又回到现实,想到那明月照射着的长满松柏的山坡上,就是令他年年肝肠寸断之处。对发妻的深切怀念和对生离死别的万般无奈浑融在这首词作中,句句沉痛,令人涕下。

这样理解这首词并无什么不妥,很多学者、读者也是如此解读。不过近几年我在学者朱刚的著作《苏轼十讲》的《个体诗史》这一章节中看到了更深层次的解读,这个解读的关键点在于叙述者的主体转换。

重新解读这首词之前,先来了解唐人孟启在诗论著作《本事诗》中记录的一个典故。这个典故记载,开元年间幽州有名孔氏妇女,与丈夫生育五子后离世。丈夫复娶的妻子性情狠戾,虐待五个儿子,儿子们不堪其苦到母亲墓前哭泣。孔氏从坟墓中出来,抚摸着儿子们久久悲恸不已,并用白布巾题诗赠给孩子父亲。诗曰:“不忿成故人,掩涕每盈巾。死生今有隔,相见永无因。匣里残妆粉,留将与后人。黄泉无用处,恨作冢中尘。有意怀男女,无情亦任君。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

朱刚认为,诗歌中的肠断、明月、孤坟等意象也出现在苏轼的《江城子》中,“死生今有隔,相见永无因”也与“十年生死两茫茫”语意相近,显然苏轼使用了这个典故。如果对照这首诗来解读苏词,那么“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和“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的主语应该是王弗。是王弗在孤坟中感到“凄凉”,是王弗在明月夜感到“断肠”,而不是写词人苏轼。苏轼是“料得”的主语,而他“料得”的是王弗的情形,而不是自己的情形。“纵使相逢应不识”的主语也应该是王弗,因为后句中“尘满面,鬓如霜”的是苏轼。活着的苏轼变老了,去世的王弗则不会再变老。

如此,朱刚重新疏通这首词的意脉:上阕从苏轼的难忘说到王弗独处墓中,凄凉无诉;然后假设相逢,从王弗“应不识”,说到苏轼的状貌处境。下阕从苏轼做梦回乡,说到王弗在窗下梳妆;然后达到全词的高潮,即二人相会,无言流泪;最后又从苏轼梦醒思量,料得王弗在明月下肠断。这首词一来一往使场景不断变换跳跃,但是又萦回不断。

我们解读一首诗词时,往往会带入词人就是抒情主体的第一视角。在朱刚的这种解读中,这首词的情感主体不仅是苏轼,也有词人怀念的逝者王弗。反复玩味过多遍这种解读方式后再读这首《江城子》,不仅读到了苏轼在哀婉地怀念亡妻,也看到了王弗的凄凉和孤寂——这反而成了更触动我的地方。活着的苏轼还可以从现实世界中找到一些欢乐,而孤坟中的王弗却永远凄凉。这个解读令我察觉到苏轼对亡妻更深刻隐秘的关怀和怜爱,从而体味到词作更幽微也更深沉的悲切。

这首悼亡词是伟大的,苏轼也是伟大的。他悼念亡妻的同时,还能从亡妻的视角体察逝者的哀恸,这是了不起的情绪共鸣。这来源于苏轼对世界、对一个人普世而真挚的大爱,以及他对语言和情感操控的惊人笔力。

编辑:徐征  校对:王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