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国栋
19世纪末20世纪初，晚清及“民国”初年的中国波谲云诡。作为“天下第一家”的曲阜衍圣公府，灰色高墙内的庭院里，风吹草动，人影幢幢，泛起那个大时代特有的气息。
晚清以降，照相术被认可并逐渐推广。世袭800多年的衍圣公，到了最后两代便有了摄影加持，从而留下了数量可观的影像，神秘的“圣人之家”里，人们的生活记录，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清晰、形象、鲜活而丰富。孔子嫡裔与省城济南的密切关联，也可以从泛黄的影像中按图索骥，寻找些雪泥鸿爪。
孔令贻奉旨稽查山东学务
孔子第七十六代孙、衍圣公孔令贻，出生于清同治时代，其人生旅程的大部分是在光绪年间度过。爱新觉罗·载湉看到了晚清颓势，试图推行新政，兴办新式学堂便是其重要举措。
光绪三十三年（1907），孔令贻奉旨稽查山东学务。六月初，他先是到济南，与山东巡抚杨士骧一同研究学务办法，并调查本省办学各项案卷。八月初至九月中旬，他稽查完省及济南府所属各学堂。对各学堂“于功课则注意国文、经文，于规制则兼核度支”“虽规模形式较外国或有繁简之分，而教授精神斐然”都给予褒奖。对稽查出的问题，他也毫不留情。师范学堂斋务长苗湘兰“巧于媚上而拙于办公，虽住学堂而不知堂内事务”之事，被他写入密报奏折。山东提学使方延年倚仗权势，向山左公学监督刘冠三挟嫌报复，他果断予以纠正与澄清。
随后，他展开对各府及直隶州学堂的全面稽查。孔府档案中记载：孔令贻一行几十人，有车马、轿夫、夫役、厨师等，所产生的费用“均自行发价，概不骚扰，沿途只要公馆一所，灯油茶水，余毋庸供给。”
孔令贻是个戏迷，还是位超级票友，与“小叫天”谭鑫培交好。就在其稽查学堂这一年，济南新辟商埠五里沟（今经二路纬五路一带）建起庆商茶园，后改称庆商戏院、中华戏院，孔令贻到此观看了来自京城的一众京剧名角的演出，其中有花脸刘永春、李长盛，须生孟小冬等。孔令贻日用账目中记录：“公爷晋省，赏庆商茶园打鼓的，支洋两元。”他在孔府留存有很多照片，却没能找到他在济南的影像，实属憾事。
最后一任“衍圣公”和第一任“奉祀官”
“五四运动”兴起后的1919年冬，孔令贻病逝于北京西单太卜寺街的“圣公府”。三个月后的大年初四，即1920年2月23日，其儿子孔德成出生于孔府，成了“遗腹子”。孔德成的生母王宝翠系孔令贻的“姨太太”，她在儿子出生仅十七天后便离世，小小的孔德成遂由嗣母陶文潽抚养。孔德成刚满百日，孔府即收到北洋政府徐世昌大总统令，袭封其为第三十一代衍圣公。
因孔德成年幼，被慈禧册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的陶氏，成为孔府实际掌门人，时间长达十一年之久，这在孔氏家族漫长的历史中极为罕见。陶氏不仅像孔令贻生前一样，在孔府前上房处理府务，有时还要亲自外出，到北京、济南等地，疏通各种关系。她曾带着刚满两岁的孔德成到北京觐见大总统，还带着孔德齐、孔德懋、孔德成姐弟三人专程赴济南，在珍珠泉畔的山东督办公署为山东军务督办兼山东省省长张宗昌庆寿，并请其协调军务，旨在为孔府保驾护航。
孔德成有张童年照，孔府档案记载的拍摄地点是济南艺光照相馆，没有注明拍摄时间。但我至今没有查到这家照相馆具体地点究竟在哪儿。
1935年1月18日，国民政府正式下令，将孔德成“衍圣公”爵号改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自北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诏改封孔子第四十六代孙、“文宣王”孔宗愿为“衍圣公”以来，孔德成系最后一任“衍圣公”和第一任“奉祀官”。
1935年7月1日，孔德成偕复圣颜回奉祀官颜世镛、宗圣曾子奉祀官曾繁山、亚圣孟子奉祀官孟庆棠，一同前往济南，会见了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曲阜县长宋文川也在现场，事后合影留念。随后，四子奉祀官前往南京，参加国民政府举行的就职宣誓仪式。
孔府档案中所藏的一张合影，便是四子奉祀官与山东政要们的合影，系韩复榘1935年7月10日题赠予宋文川的，照片背面还写着：“文翁特别好看。”孔德成的二姐孔德懋在《孔府内宅轶事》中写道：“有个县长叫宋文川，他常来内宅玩，当然也谈不上什么贵宾，陪着德成写写字，说说笑话。后来他不当县长了，也还常来。”
孔德成自南京返回曲阜后，将从南京取回的“奉祀官”大印，供奉在孔府大堂内，并从济南请来金匠开印，一时间张灯结彩，鞭炮齐鸣。
孔德懋在书中还提到，20世纪30年代孔氏家族续修族谱，其中说：“家谱是在孔府里印刷的。三堂院里东西两厢十多间房腾出来当印刷车间，由济南聚文斋印刷所派来了三十多名工人，在屋里安装了机器，排满了铅字。平时冷冷清清的孔府顿时热闹起来。”
韩复榘与孔府过从甚密
韩复榘主政山东期间，与孔府过从甚密，不仅多次到曲阜祭孔，还在济南举行过祭孔典礼。韩复榘之子结婚，孔德成也专程到济南贺喜。
1934年，韩复榘在全省上下大力提倡“尊孔”，组建了山东孔教会，筹款修缮了济南府学文庙，他还带头捐款两万元。1936年旧历八月二十七日，即孔子“圣诞”日，省城各界在府学文庙举行祭孔典礼。孔德成在典礼上做了题为《信与忠恕》的致词。后来此文发表在进德会主办的杂志《进德月刊》第二卷第二期上。祭孔当天，省政府各部门还放了公休假。
所谓进德会，创立于1932年8月，是韩复榘借鉴南京励志社而成立的综合性文娱场所，以“砥砺德行，促进文化，戒除一切恶习，养成健全人格”为宗旨，以寓教于乐为主要形式，同时具有俱乐部、教育与培训等多种职能。
会址起初选在济南府城内皇亭，后买下商埠经七路纬五路的游艺园，随之迁入与更名。园区内设礼堂，举办各科业余研究班，讲授国学、数学、英语、日语等课程。梁漱溟、靳云鹏、陶希圣、沙月波、陈立夫等都曾在此解读国学经典。此处还有大、小戏院、电影场、说书场、动物园、马戏场、小高尔夫球场、室内游泳池等娱乐设施。
省内聊城、德县（今德州）、兖州等地，也都设有进德会分支机构。1936年3月10日，孔德成在日记中写道：“早六时起，赴兖州迎接韩向方（即韩复榘）先生。七时抵兖，留在车中用饭，旋赴进德会休息，又观剧。晚在孙师长（孙桐萱？）处进餐，又复登车晤韩。”这里所说的进德会，应为兖州分会。
孔氏“后三府”的后人孔祥铸，也曾在进德会匾额下留影，但具体城市没有标注。由于缺乏“交叉比对”，这个“进德会”是济南总部，还是兖州分会？不得而知。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日军逼近山东。蒋介石急电韩复榘，令孔德成尽快离开，以防落入日本人之手。韩随即电告驻扎兖州的二十师师长孙桐萱，令其马上带孔德成南下。
孔德成离鲁后，孔府一切府物交由孔令煜代管。孔令煜系孔德成堂叔，孔府的近支，在孔氏家族内享有较高威望。当年陶氏葬礼、孔德成大婚，都由他张罗与主持。
孔令煜曾在济南为官，历任省运河船捐局长、省财政厅科长等职，曾客居大明湖南岸汇波寺阁子前街17号。他在济南时拍过一张全身像，头戴裘皮边沿棉帽，身着裘皮领双排扣棉大衣。摄影地点标注为院东大街紫林照相馆，应为“子琳”，这家位于院东大街与县西巷南首交界口的照相馆，以开办人王子琳的名字命名，在济南照相业界颇有声望。1947年孔德成返回曲阜祭扫庙林时，孔令煜告辞，随子移居济南，后迁居北京安度晚年。
波衔明月，芦荡清风
孔氏家族庞大，分支众多。明洪武年间，孔子第五十六代孙、衍圣公孔希学，奉敕在孔庙东侧建立衍圣公府，即孔府，孔氏嫡裔深居府内。而各代衍圣公胞弟，则在曲阜城内另选地建府，遂有大府、二府至十二府等。后来历代衍圣公之兄弟府第越来越多，排行及府第排序也多有重复，以致出现了“老三府”“后三府”“东五府”“西五府”“大五府”“小五府”之类的叫法，即使是孔族人，为此也常会晕头转向。
孔子第七十一代孙、衍圣公孔昭焕有五个儿子，府第再用数字排序太难记忆与分辨，于是他用“凝”字打头，取了五个堂号，即凝绪堂、凝祉堂、凝静堂、凝道堂和凝远堂，并称“五凝”。此外还有善继堂、善述堂、辅益堂、岁贤堂、慎修堂等等。这些府第和堂号的主人，虽未受皇封，也无朝廷俸禄，但都有相当家底，生活优渥。
在孔府所藏相册中，我看到一组孔氏凝祉堂后人孔令焜一家在民国时的影像，与孔府其他影像迥异的是，照片呈现出浓郁的生活气息，人的姿态也更加自然与放松。据档案资料载，孔令焜毕业于济南府学文庙旧址内的东鲁学校高中部，供职于山东长途电话管理局，任课员。
根据照片推断，孔令焜偕家人于一个晴朗夏日，到济南大明湖乘画舫游湖。孔令焜身着西裤和白色衬衣，头戴凉帽；三个孩子的装束很是考究，尤其是鞋袜和太阳帽。画舫不大，陈设雅致，方桌上铺有白色桌布，摆放着成套的瓷壶和茶杯，备有水果和瓜子。他身后甲板上，似有凉席卧榻和枕头，以供小憩。顺着花格窗远望，那个影影绰绰的尖顶建筑，便是大明湖南岸的省议会，当地人俗称“大鸟笼子”。画舫上有木刻对联，笔势灵动，刻工精细。中间上方挂有匾额，浅色底，深色字，字迹有点模糊，应为“秋水芙蓉”四字。
照片没有拍到上联，下联写道：“波衔明月，芦荡清风。”唯此，明湖之夜，月朗风清之幽深意境便不难想象了。
（本文图片均源自孔府档案）
编辑：徐征 校对：高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