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记者：徐敏  

最近重读《古诗十九首》，对时光深处的那些女子的处境，虽然无法完全感同身受，却也寄予了更真切的理解。

《古诗十九首》来自朴拙的民间，写的也是人世间最普世的情感，比如失意迷茫、爱情、离别、生死、缺少知音等等。这些感情既不高雅也不卑微，属于每个生活在世间、能体察悲欢离合的普通人，所以至今我们读起来也会从内心深处生发共鸣。当然，诗歌最本质的还是写了人，人的痛苦、烦恼以及希望和觉醒。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如第一首《行行重行行》所写，《古诗十九首》中所写最多的内容是游子和思妇。读这些诗作，我们感受到最多的是那个归期未定的良人和永远在无尽等待中的女子。其中，最觉得心有戚戚的是《孟冬寒气至》这一篇。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憟。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古诗十九首》中的诗歌均比较好读，除了写的是普通人的情感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来自民间，多使用质朴无华的语言。这一点不似后来高级知识分子创作的融入不少典故以及进行过语法锤炼的诗歌。就这首《孟冬寒气至》而言，它像一出无声的舞台剧，呈现了一名思妇的缱绻和等待。

初冬时节，天气渐寒，北风凛凛。黑夜越来越长，这名独守空房的女子寂寞无聊，只能仰望天上的星星是如何排列，看天边的月亮一轮轮地阴晴圆缺。随后，女子默默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札抚摸起来，那是三年前一名远客给她带来的书信，信中写满了女子与丈夫彼此的相思和牵念。良人久久不归，唯有这封书信成了她最珍视的物件。她把这封书信放在袖中，时至今日字迹仍未磨灭。其实，她心中还在担忧，担忧丈夫无法察觉她坚贞的感情。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只能沉浸在不确定的未来和无尽的等待中。舞台剧就这样悄然落下帷幕。

男子假借女子之口所作的思妇诗是《古诗十九首》中的重要题材。思妇诗的滥觞应该是《诗经》中的《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这几句话就是《诗经》版本的“女为悦己者容”。而最深的思念总是发生在最繁盛或者最荒凉的季节，所以在后世的思妇诗中我们看到很多“春闺怨”以及写在冬日的思念之情。《孟冬寒气至》就写在冬季的第一个月，独自在家的女子比别人更敏感地察觉到冬天即将到来，而接下来的整个冬日，温热的思念都将被冰冷的寒日所包裹。

“仰观众星列”这一句，其实浪漫而富有诗情画意。想象一下，女子因为太过寂寞而走出房门，能够陪伴她的唯有明月、星辰。于是女子观察星星的布局，可能还数星星打发时间，是不是星星越是数不过来，越能打发她的时间？后世刘禹锡写宫女有“行到中庭数花朵”的诗句，让人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杜牧的“卧看牵牛织女星”的女子则更活泼从容一些。月缺月圆是比较古老、经典以至于有些程式化的表达，如后世韦应物有“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白居易也有“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之句。在《古诗十九首》的时代，这种表达还充满新鲜感和生命力。

能给女子沉闷平静的生活带来一丝生机的是远方来客。《古诗十九首》中另一首《客从远方来》开头即是“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差不多同时代的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中也有句“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表达的均是类似的意思。是这名不清楚什么时候会来、多久会来一次的远客，给女子稍微带来一些抚慰。信札中又能说写什么呢？无非是游子的近况，以及表达思念之情。就是这样一枚小小的信物，女子在袖中放了很久很久。“三年”未必是真实的时间，而是用来表达时间之久。这与《古诗十九首》中另一首《庭中有奇树》中的“馨香盈怀袖”也是类似的意思，即将所珍视之物随身携带。

想必无论是白天去田中耕作忙碌，还是黄昏时分看着回家的鸡鸭牛羊，抑或在夜晚织布缝衣时，她都会拿出这封信看了又看——这封信使她的生活不至于落于枯槁，这就是她的支柱所在，她生活的精神能量来源。如诗歌最后一句所言，这也表达了她的忠贞之心。

如果用今天的眼光看，难免会觉得这名女子的精神世界太过荒凉甚至卑微。评价文学作品或者一个人，还是应该回到他所处的时代环境。女性觉醒不过是近百年，甚至是近几十年的事情。在时光深处的这些女子们，生活确实没有给她们更多的选择，她们唯有安于现实，默默等待。如果运气好一些，她们会等到丈夫服役归来夫妻团圆；更多的是如唐人陈陶所写，“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编辑：徐征  校对：刘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