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一文中,李白托书自陈:“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
《唐才子传》亦载,李白“十岁通五经,自梦笔头生花,后天才赡逸。”
在《赠张相镐诗》中,李白尝骄矜道:“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以五岁为递进,蒸蒸日上,步步高升。说起自己的“少年行”,不仅敢吹,而且能装,密切联系不实际,表扬和自我表扬相结合。
李白的“凡尔赛”之旅,是“从娃娃抓起”的。
一
李白生性任侠、好游:“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开元十四年(726年),26岁的李白一路沿江东下,来到了渝州(今重庆市)。
当时,名重一时的书法大家李邕正在渝州当刺史,李白便前去谒见。
李邕是个真正的厉害角色,《朝野佥载》中称他文章、书翰、正直、辞辩、义烈、英迈皆过常人,在当时被称为“六绝”;其书法甚至可以与王羲之并驾齐驱,董其昌故有“右军如龙,北海如象”之谓也;“宋四家”苏、黄、米、蔡无不从他那里学得一招半式,独步书坛。
《新唐书·李邕传》云:“邕之文,于碑颂是所长,人奉金帛请其文,前后所受钜万计”“邕如干将、莫邪,难与争锋。”“邕资豪宕,不能治細行,所在贿谢,畋游自肆”。
李邕、李白两人本身是错着辈分的,愿意见已经是给足了面子,谁知李白不知天高地厚,我自放言高论,纵谈王权霸业,让恪守儒教的李邕很是不适兼不爽,接见气氛也一度不那么“欢乐祥和”。
热脸贴上冷屁股,李白当然也感知到了冷暖。仗着轻狂,临别写下《上李邕》一诗回敬,既展胸中抱负,又寻富贵知己;既盼着权贵举荐,又祈祷功名庇护: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眼里看着,心里想着,借着三分古道热肠、两分盛唐月光、五分胸中气象,负气写下此诗。李白的“情绪管理”明显出了问题,初出茅庐的那点狂狷之气与“酸葡萄心理”毕现矣。
李白生怕别人说他肤浅,就自比“大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即便在不得志、不得势的时候,李白照样能找出“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白与李邕也算“不打不相识”。天宝四年(745年),李邕任北海郡太守时,李白还专程去拜望过他,彼此灵犀唱和,“诗酒趁年华”。
“素负美名,频被贬斥,皆以邕能文养士”。天宝六年(747年),李邕遭到奸相李林甫忌惮,以莫须有罪名予以陷害。七旬老人,竟被活活杖毙,李白闻之扼腕,一声叹息,心也碎成了二维码。
王琦《李太白年谱》附考云:“是年六月,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攻吐蕃石堡城,拔之。白有《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特写下“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的悲愤诗句。
多年之后,李白路过李邕旧居,又写了一首《题江夏修静寺》:
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滨。
空庭无玉树,高殿坐幽人。
书带留青草,琴堂幂素尘。
平生种桃李,寂灭不成春。
二
李白“一身的艺术细菌”得不到传播,郁闷呐!
开元十五年(727年),李白隐居安陆西北六十里的寿山,面对“昨于山人李白处见吾子(孟少府)移文,责仆以多奇,鄙仆以特秀,而盛谈三山五岳之美,谓仆小山无名,无德而称焉。”李白托物言志,以拟人化的手法“淮南小寿山谨使东峰金衣双鹤,衔飞云锦书於维扬孟公足下曰”,而作《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抒发郁郁不得志的寡欢:
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乃虬蟠龟息,遁乎此山。仆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嗽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既而童颜益春,真气愈茂,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俄尔李公仰天长吁,谓其友人曰:吾未可去也。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安能餐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入耳,此则未可也。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范蠡)、留侯(张良),浮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矣。
李白表面看是“代山立言”,实则是借寿山口吻表白和宣扬胸中愊抑之气,他的“凡尔赛”从来不藏着掖着:“孟子孟子,无见深责耶!明年青春,求我於此岩也。”
心情一激动,酒量不固定。开元十七年(729年),李白醉酒冒犯了官威,差点被抓了起来。他赶紧献诗三首,卑词谢罪,“白孤剑谁托?悲歌自怜,迫于悽惶,席不暇暖。寄绝国而何仰,若浮云而无依。南徙莫从,北游无路。”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白也不都是“正面硬刚”,大丈夫能屈能伸,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李白客襄阳。是时当朝礼贤下士名臣韩朝宗正好担任荆州长史兼襄阳刺史,李白入仕心切,报效急迫,遂作《与韩荆州书》毛遂自荐,以期提携。开头先“欲擒故纵”:“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赞美韩朝宗谦恭识才,知人善任;接着排宕开来,步步将军:“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甚至适时自降身价,带点猥琐的私意、屈懦的鄙态、巴结的哀求:“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只可惜,“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韩荆州并没有搭理他这一茬,这让李白“甚深地忧伤”。
李白求人的时候,还不忘“抬己”,这一点可能也让人心生反感:就像当年拜谒李邕,明明是你来求我,你还吹什么牛?
历史越久远就越清晰。
现在看来,李白之所以如此“凡尔赛”,因其自身也是一个“矛盾体”:一边是“自信心爆棚”,一边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在政治上受宠时,就放弃了学道修仙,尽吹捧皇恩浩荡之能事——“终于敢放胆,嬉皮笑脸”;在政治上失势时,就又想隐遁山林“闭目且养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两无所成之际,只好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了。
就像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分析得一样:“读李白的诗使人感觉着:当他醉了的时候,是他最清醒的时候;当他没醉的时候,是他最糊涂的时候。”
三
天宝初年(公元742年),李白从蜀中来到京城长安,当时他的才美尚未外现,霜刃尚未曾试,抱负尚未施展。
一天,他在一座著名的道观游览,正好碰到了太子宾客、秘书监贺知章。万人丛中一握手,是真名士自风流,李白哪能错过如此难得的自我展示良机,赶紧把自己的“反战”诗歌《乌夜啼》(又谓《乌栖曲》)献上,敬祈贺老指疵斧正。
贺知章出生于659年,李白出生于701年,年龄虽然相差42岁,但也颇为性情相契,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引为莫逆。
是时贺知章已经83岁高龄,既是朝廷高官,又为诗坛宿耆。贺老接过李白的诗稿,吟诵一过,惊为天人,赞叹道:“此诗可以泣鬼神矣!”
李白大受鼓舞,“乘胜追击”,又从诗囊中取出“压箱底”的得意之作《蜀道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全诗读罢,贺知章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忍不住就要给李白敬杯酒。
唐人孟荣《本事诗》亦记载有当时盛况:“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
李白“谪仙人”这个流传至今的名号,正是贺老颁赐的,他在《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即夫子自道:“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
至于李白是如何被引荐至唐玄宗面前的,说法不一,莫衷一是:一种说法是贺知章惜才爱才、任人唯贤,以老臣之身相荐;一种说法是吴筠推荐的,《旧唐书·文苑列传》云:“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筠征赴阙,荐之于朝”;还有一种说法是唐明皇的姊妹玉真公主出家当了道士,久仰李白盛名,也向哥哥极力举荐。
李阳冰《草堂集序》记载有唐明皇见到李白时的情境:“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储道义,何以及此?”就任命其为翰林待诏,“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主要职责是掌管四方表疏的批答和应和文章,起草《答蕃书》之类,相当于现代的秘书或高级顾问。
天宝三年(744)正月,贺知章因病恍惚,“梦游帝居。及寤,表请为道士,求还乡里,即舍住宅为千秋观。上许之,诏赐镜湖、溪一曲,以给渔樵。帝赋诗及太子、百官祖饯。寿八十六。”
以老迈之身荣归乡里,落叶归根,贺知章百感交集,遂作《回乡偶书二首》:
其一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其二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几个月后,贺知章无疾而终,享年86岁。
天宝六年(747),李白游会稽,在与友人饮酒时忽念起贺知章的知遇之恩,遂作《对酒忆贺监二首》祭念: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四
开元十九年(731年)前后,李白初入长安,追求功名,无成而返,尝作《行路难·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杨绛先生为《围城》写的后记中有句名言:“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在野的李白就想在朝,在朝的李白却想在野。其矛盾的统一体也导致他怨天尤人之时,还不忘“凡尔赛”一把。
天宝十一年(752年),远离“长安三万里”的李白应邀到嵩山好友元丹丘的颍阳山居坐客,登高饮宴,借酒浇胸中块垒,放歌抒心中郁积,作《将进酒》以发豪兴,以遣忧闷:
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首诗细究起来,充满浓浓的铜臭味道和贵族气质,句句炫富,字字扎心,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奢华主义”和“享乐主义”作风。“千金散尽还复来”,没有殷实家底、万贯家财谁敢说出这样高调门的豪言壮语?及时行乐是需要有资本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把自己的貂皮大衣和宝马良驹都给卖了,就是为了让大家吃好、喝好、玩好,这不也是典型的哥们义气、酒肉朋友?
更加变本加厉“凡尔赛”的是他那首著名的《春夜宴桃花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李白还是那种舍我其谁的腔调:“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然而笔锋一转,开始“凡尔赛”起来:“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真该“罚依金谷酒数”。
李白粉丝无数,上至天皇老子,下至平民百姓,同僚同侪、迷弟迷妹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李白自己在《冬日于龙门送从弟京兆参军令问之淮南觐省序》中就写到一个同家弟弟对自己的景仰和崇拜:“当醉目吾曰:‘兄心肝五脏皆锦绣耶?不然,何开口成文,挥翰雾散?’吾因抚掌大笑,扬眉当之。”
“自说自话”容易被曲解为“自吹自擂”,一千多年后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在《寻李白》中写到:“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虽是对李白的诗意发挥,但“他说”总比“自说”要敞亮得多。
五
天宝三年(744),44岁的李白“为贱臣诈诡,遂放归山”。
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有云:“既而上疏请还旧山,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遂之。”
一“请”一“遂”之间,文人帮闲,轻重立判——皇帝也怕他喝多了闹乱子,泄露了国家机密,抖搂了宫闱糗事。
同时代的诗人任华在《杂言寄李白》中也说道:“权臣妒盛名,群犬多吠声。有敕放君却归隐沦处,高歌大笑出关去。”
远离尘嚣罢官身,从此李郎是路人。李白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依依不舍,他曾写出一首不为引人关注的《远别离》独抒胸臆: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连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李白不改“凡尔赛”秉性,看似劝谏帝王将相,实则宣泄朝廷“永失我爱”。
权力的中心也是风暴的中心,当年你行使权力时有多么爽,风暴来临时就会被吹得多么惨。
李白天性浪荡,“也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他决计远离权力的中心,做一名真正的“谪仙人”云游四方;决定离开长安,还有一点就是:每天只看到高墙上四角的天空,这并不是李白想要的生活;皇宫大院封闭不住自由奔放的灵魂,锦衣玉食羁绊不了一颗出世的心灵。
李白喝着闲酒唱着歌,唯愿当歌对酒时。他带着醉意斜跨在毛驴身上,路过华阴县衙,谁知县令有眼不识李白,就把他带到公堂上审问:“你是何人,敢如此无礼?”
李白在供词中不写姓名,只写下若干“关键词”和“疑问句”:“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
显摆至此,夫复何言?
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李白醉酒骑驴闯县衙的经历,很快传遍大唐王朝,大江南北,文人士大夫纷纷效仿,以骑驴为时尚。一时间,街巷“驴满为患”,驴价也翻倍增长。
唐朝的“饭圈文化”,比今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离开长安,经灞陵、蓝田抵商州、洛阳,又从洛水至黄河,经汴水到汴州。其时,33岁的杜甫刚料理完祖母丧事奔走于郑州、开封之间。李、杜两位诗坛巨星终于在洛阳完成了“旷世晤聚”,并相约同游王屋山,随行的还有李白的一个“迷弟”高适,其时高适也已41岁。
他们一行三人登上阳台观,并欲拜访道教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祯。
李白大概25岁的时候,曾遇见过79岁的大隐司马承祯,并得其指点、指教、指引。他在《大鹏赋:序》中称:“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即承祯),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大鹏赋》原题为《大鹏遇希有鸟赋》,李白自喻“大鹏”,把司马承祯比作“希有鸟”,足见其“吾虽不至,心向往之”的追慕之情。
到达阳台观后,李白才得知司马承祯已经仙逝9年。不见其人,兀对空山,唯睹壁画,李白有感而书《上阳台帖》:“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故宫博物院藏)
这也是李白留下的唯一墨迹。引首为乾隆题“青莲逸翰”四字,帖前隔水上有宋徽宗瘦金体题签“唐李太白上阳台”七字。
“非有老笔,清壮何穷”,以李白的一贯作风,表面上似在礼赞壁画,歌咏风光“我见青山多妩媚”,实际上像在誉己书法孤标高蹈——揽镜自照,也未可知?
虽然“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这“唯一”也足以“甲级一等”了。
宋徽宗赵佶跋此帖云:“太白尝作行书,‘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一帖,字画飘逸,豪气雄健,乃知白不特以诗鸣也。”
元代张晏跋曰:“谪仙书传世绝少,尝云:欧、虞、褚、陆真奴书耳。自以流出于胸中,非若他人积习可到。观其飘飘然有凌云之态,高出尘寰得物外之妙。尝遍观晋唐法帖,而忽展此书,不觉令人清爽。”
元代书法家欧阳玄题诗云:“唐家公子锦袍仙,文采风流六百年。不见屋梁明月色,空余翰墨化云烟。”
六
天宝十二年(753年),已过了“知天命”年龄的李白依然不甘心,作长篇大论《上安州裴长史书》,自我评价“很够意思”,非但“轻财好施”,对朋友更是“肝胆相照”,掏心掏肺:“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又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间者,悉皆伤心。猛虎前临,坚守不动。”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李白夸自己的时候,还不忘踩一下同行:“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澈,句句动人。”
溜须拍马起来,李白也不让奴之颜、婢之膝:“伏惟君侯,贵而且贤,鹰扬虎视,齿若编贝,肤如凝脂,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而高义重诺,名飞天京,四方诸侯,闻风暗许。倚剑慷慨,气干虹霓。月费千金,日宴群客。出跃骏马,入罗红颜。所在之处,宾朋成市。”
为求一见,李白不惜放下身段,摆低姿态,屈尊就卑:“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天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眄。白必能使精诚动天,长虹贯日,直度易水,不以为寒。”
脸上长着媚骨,身上长着软骨,后脑勺还长了一块反骨。矛盾体的“一体两面”在李白身上得到完美体现。
自负时夸下海口“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自卑时自怨自艾“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失意时口嗨嘴硬“吾不凝滞于物,与时推移。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得意时傲娇矫情“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钩雕镫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那只是做做样子,一种宣传手段;真正见了皇帝疏狂傲慢、恃才傲骨统统靠边,软骨媚态尽显:“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
马屁拍得呱呱响,赞歌唱得很动听。雅痞附体的李白犹如一只被豢养在精致鸟笼里的金丝雀,唱出的“清平调词”,宛转绰约,悦耳动听:
清平调词三首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七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李白因才得名,最终亦因才失势。谁让他太过狂狷,不知收敛,得罪权贵,失了功名,只有期待“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不只是“凡尔赛之王”,还是“阿Q正传”。
杜甫虽然很佩服李白的才华“飘然思不群”,作为至交也真诚地劝诫过他:“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性格决定命运。天宝元年(742年),李白接到入京诏书时的快意兴奋和英姿勃发溢于笔端,遂作《南陵别儿童入京》: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晚年的李白“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梦李白》),看透一切,憎恨一切,连平素喜爱的山水都开始“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江夏赠韦南陵冰》)。
他甚至开始破罐破摔,破坏一切:“我且为君捣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却鹦鹉洲”(《江夏赠韦南陵冰》)。
“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长歌行》)。一切尘埃落定,终究一事无成,看到门前车马客行,再回首自己宦海浮沉一生,李白不禁悲从中来,万般感慨:
门有车马宾,金鞍耀朱轮。
谓从丹霄落,乃是故乡亲。
呼儿扫中堂,坐客论悲辛。
对酒两不饮,停觞泪盈巾。
叹我万里游,飘飖三十春。
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
雄剑藏玉匣,阴符生素尘。
廓落无所合,流离湘水滨。
借问宗党间,多为泉下人。
生苦百战役,死托万鬼邻。
北风扬胡沙,埋翳周与秦。
大运且如此,苍穹宁匪仁?
恻怆竟何道,存亡任大钧。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一生豪气干云的李白,最后还是败给了命运。
电影《东邪西毒》里黄药师问欧阳锋:“你知道喝酒跟喝水的分别吗?酒,越喝越暖,水,会越喝越寒。”
一生与酒羁绊纠缠的李白最后还是交给了一坛酒,这坛酒叫“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忘掉以前做过的任何事。
宝应元年(762年)冬天,李白病重于当涂(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当涂县),垂危之际他请来当涂的县令李阳冰,把所有诗文托付予他,并请其编集作序。这才有了《草堂集》的有序流转,才有了李白“千载独步,唯公一人”的光彩诗篇流传至今。
《旧唐书》对李白的死,只记载了一句话:“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
从此世上无诗仙,人间不复有李白。
李白写的最后一首诗是《临路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惯以大鹏自居的李白,走到生命的尽头,虽然行将就木,依然架势还在,气势不减,将“凡尔赛”贯穿一生。
编辑:刘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