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一方褪色的红绒布静静地铺展着,上面卧着几片薄薄的、有些泛黄的玻璃幻灯片。它的主人,精神矍铄,目光清亮,腰背挺直……在烟台高新区一个绿树环绕的老年公寓里,我们拜访了这位抗战老兵——孙佑杰。
近百岁的孙佑杰轻抚着那不再平滑透亮的玻璃表面,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将他拽回1944年的阳光里——那年,18岁的文登少年,在八路军事迹的感召下,怀揣着“扛枪杀敌上前线”的滚烫梦想,毅然报考了八路中学,为投身革命积蓄力量。
历经近一年的准备与期盼,终于在1945年6月1日,孙佑杰随部队穿越敌人重重封锁,跋涉到达位于烟台栖霞的胶东抗大,正式成为一名八路军战士。
“目标就是真刀真枪地跟鬼子干!”忆及青春壮志,孙佑杰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迸发出少年般的神采。然而,分配结果却让他心头一沉——胶东抗大宣传队。
画笔、颜料、胡琴……这些与想象中的金戈铁马相去甚远。面对这意外的“武器”,年轻的战士难掩失落、有些茫然。
直到首长语重心长地嘱托道:“战场宣传也是战斗!”他豁然开朗:硝烟弥漫的战场,同样需要穿透人心的号角,笔锋刻刀,亦能成为刺向敌人的利刃!
彼时的胶东抗大宣传队,仅有十几名成员,虽各怀才艺,要排演大型舞台剧却困难重重。
孙佑杰日夜咀嚼着“以文为枪”四个大字,目光偶然扫过家乡带来的皮影戏影人。一个大胆的火花在他脑中炸开:能否让画片也“活”起来,把战场的消息、英雄的事迹像皮影戏一样投射出来,照亮战士和乡亲们的心?
没有图纸,没有器材,一切从零开始。他翻箱倒柜,拆下老花镜上最清晰的那片镜片充当镜头,用厚实的硬纸壳细卷成稳固的镜筒。
光源呢?煤油灯昏黄的火苗成了最初的选择。简陋的装置被架在土墙前,他将精心绘制的宣传画片小心翼翼地插进卡槽。点燃灯芯,调整角度,墙上终于出现了模糊晃动的影像!但光影暗淡,边缘模糊,远非理想。
油灯的黑烟很快熏黑了镜片内侧,影像愈加昏蒙。孙佑杰像着了魔,白天随队工作,夜晚便一头扎进“实验室”,烟熏火燎中反复拆装、调试、擦拭。
煤油灯的黑烟常常呛得他涕泪横流,手上、脸上也蹭满油污,像刚从灶膛里钻出来。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位沉默寡言的抗大工程师身上。对方偶然看到孙佑杰在油灯黑烟中执着的身影,被深深打动。两人一拍即合,联手攻关。
孙佑杰第一次拧开汽灯阀门时,刺目的白光“嘶”地一声喷涌而出,瞬间将狭小的土屋照得亮如白昼!他们屏息凝神,仔细校准光路。当第一幅清晰的、描绘八路军英勇杀敌的画面稳稳投射在土墙上时,两人激动得几乎跳起来。
孙佑杰并不满足。他想:单一的静态画面冲击力有限,如何让画面“动”起来?于是,在幻灯机内部巧妙地增加了一个滑动卡槽和简单的连杆装置,只需手动推动连杆,就能实现一静一动两幅幻灯片交替投射!
当战士们看到画面上静止的日寇碉堡,在下一幅画面中被“轰然”炸毁,土墙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这台独一无二的“土电影机”,迅速成为胶东抗日根据地的明星。孙佑杰也因此被评为模范工作者和模范党员。
幻灯机旁,木刻刀是孙佑杰另一杆“枪”。木刻版画以其取材便利、复制迅捷,成为敌后宣传的利器。黄杨木板、锋利刻刀,方寸之间,他雕刻烽烟。
1948年,济南城头硝烟未散。孙佑杰伏在战壕边,借着炮火微光,以刀为笔,记录下中秋夜战士传递《七斤月饼》的动人场景。
木屑纷飞中,一幅质朴刚健的木刻版画诞生。正是这篇战地通讯《七斤月饼》,让才华闪烁的他两年后调入第27军《胜利报》,踏上更艰苦的朝鲜战场。
孙佑杰一笔一刀将战争史诗刻录进《鸭绿江告诉你》,写作持续了20多年,直到2021年才停笔。
“都做到了,任务完成,没有遗憾。”问及心愿,老人笑意舒展如八十年前胶东的晴空。书架上的玻璃幻灯片与木刻刀静默无言,它们与主人一道,早已将“以文为枪”的信念,刻进民族记忆的丰碑——那是一位战士,用青春与光影,在抗战烽烟中铸就的不朽铭文。
编辑:俞丹